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
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
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
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
“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
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
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
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
“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
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
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
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
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
“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
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
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
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
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
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
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
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
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
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
“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
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
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
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
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
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
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
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
“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
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
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
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
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
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
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
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
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
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
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
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
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
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
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
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
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
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
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
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
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
“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
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
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
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
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
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
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
醐灌,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
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
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
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
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
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
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