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人是个少林僧,在刘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凛:“少林寺的人?”
“阿弥陀佛……”那和尚见众人望着自己,当即合十宣佛,自报姓名道:“贫僧法号,上天下绝。”听得那人自称“天绝”,众人全都微微一愣。少林寺门规森严,近百年来以“法弘德圆,灵慧渡空”八字定辈,寺中年纪最长者,乃是年近百岁的“法显大师”,至于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弥,则都是“灵”字定辈,上下八代中,实无这个“天”字,却不知这位“天绝”从何而来?一片寂静中,“目重公子”却也不加理会,只朝己方的战船走去,眼看这人便要离开,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追了过去,怒道:“等等!你险些打伤了我娘,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众人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师之子,少侠白云天来了。听得砰地一声,“目重公子”脚步一顿,已然沉下脸色,冷冷向后望来。双方目光相接,那白云天见得对方的眼神,不觉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的背后。低声道:“爹,那人差点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这句话当真管用,白璧暇再计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见船上众人都在望着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剑”,走上前一步,沉声道:“朋友,在下中国靖海督师白璧暇,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如何称呼?”督师大人亲自仗剑问话,岂同等闲?但听“宣威舰”上传来车轮滚动声,炮眼开启,已然伸出了十来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乐帝于安南起造的“交趾炮”,前膛填弹,炸力深远,最适合海战,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师夫人的一根小指头,眼看白璧暇杀气腾腾,替老婆出头来了,申玉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朝鲜国主的至交‘华阳君’,适才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听得“华阳君”三字,白璧暇不觉哦了一声,道:“华阳君?可就是那位‘入宫不跪、见王不拜’的平壤华阳君么?”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华阳君’正是我家主公,适才他险些伤了令夫人,过意不去,来日必会当面向她郑重致歉,还请督师见谅。”官场中人,最善算计人情,那白璧暇虽说满面不悦,可对方是朝鲜要人,自己若要下令开炮,来日朝廷必也会来查问此事,届时朝鲜国王不但不会是自己的外援,恐怕还是个可怕至极的敌人。
想起广结善缘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气骤降,一时无喜无怒,淡淡地道:“也罢,内子毫发无伤,华阳君致歉之说,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闻‘华阳君’大名,难得海上巧逢,却也算缘分一场。”说着走上前去,朝“目重公子”的肩头拍了拍,以示友善。那“目重公子”也眯起了眼,朝他点点头,算是两国英雄喜相逢了。申玉柏松了口气,道:“多谢督师大人,咱们这回很承您的情,来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买卖,白云天心下不忿,大声道:“爹!这人差点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子嘻皮笑脸,插口道:“一条人命一百两,打死两个还有地找。”
白璧暇定力过人,此时儿子怨怼,旁人讥嘲,他仍是不见喜怒,只淡然道:“云天,先扶你娘回去。张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们要起锚了。”
白云天心下不满,可父亲有命,却也不敢违背,只得扶起了娘亲,返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马即将撤离,崔中久便也扬声怒喝:“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海找人啊!”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朝鲜众武官纷纷跳下大海,四下搜捕那名东瀛人。
呜呜……呜呜……朝鲜战船吹起了海螺,两船一先一后,便要驶离了。那“鬼医”王魁自始至终专心守志,身旁虽说打得惊天动地,眼光却不曾离开病人一眼。崔风宪挨了海蝎毒螯后,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脚却是剧烈痉挛,面色也是越发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轩亮拉住了王魁,惊道:“怎么办!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别慌。”取出了一包药粉,撬开了崔风宪的嘴,尽数洒了进去。那药粉当是解药,应能破解蝎毒,可此时崔风宪筋肉僵冷,面色发黑,一条命去了已九成,那药粉洒在嘴里,也无法吞咽。崔轩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给毒死了。”
王魁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了一根银针,朝崔风宪颈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这“水突穴”属“足阳明胃经”,主治吞咽、咽喉肿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银针入皮,崔风宪却是筋肉绷紧,不曾感应。王魁嘿地一声,道:“不行,他气血衰败,穴道失感,得让他站起来。”
不孤子抱起了崔风宪,让他起立直身,王魁取来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药粉虽给化开了,崔风宪却不会吞咽,嘴边药水淋漓,尽数流了出来。
崔轩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间,肩膀上却按来了一只手掌,温热轻软,只听他淡然道:“小施主,让我来吧。”说话间伸出指来,便朝方才那“水突穴”轻轻一点,哧的一声,劲气透体而入,崔风宪立时喉咙滚动,那药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玑佛指!天绝老弟可来了。快、快,快点他的气舍穴,别让他呛死了。”听得“天绝”二字,众人都是急急转头,只见崔轩亮身边站着一人,正是适才与“目重公子”说话的那位和尚。
正看间,崔风宪喀地一声,喷出药水,竟又剧烈呛咳起来。那和尚便又点出一指,朝颈部内侧锁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气逆的“气舍穴”。崔风宪受了指力之后,呼吸转顺,药水便又平顺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点他的‘缺盆’、‘库房’、‘乳中’、‘关门’,‘大巨’这五穴,让他肠胃蠕动。”那和尚出手如风,五指如轮,转瞬便点了胃经五大要穴,认穴既准、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针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个少林和尚,认穴本事不输大夫啊。”当下又说了十来个穴道名称,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办。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当真是合符若节,分毫不差。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崔风宪呼吸渐顺,脸上黑气消散,手脚也不再痉挛,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让他躺下吧。”
两旁船夫急急取来担架,不孤子抱起了人,让崔风宪平躺下来。眼看叔叔捡回了一命,崔轩亮心下又悲又喜,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谢几位大侠,谢谢、谢谢。”不孤子见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着人而已,你谢我做什么?倒是老王给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唷。”崔轩亮满心感激,便率着众船夫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终生难忘,不敢请教先生大名,日后做牛做马,也要给您回报。”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做牛做马,那就不必了。老头儿姓王,名魁,少时医狗医猫,中年医人,晚年医鬼,朋友们晓得我专和阎罗王作对,便赠了个‘鬼医’的外号给我。”说着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这位天绝老弟也给你出力不少,你也给他道声谢吧。”
不孤子笑道:“小兄弟别听他的,王先生师承九华名门,是天下第一医术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运气。”崔轩亮磕头哭谢,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绝和尚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施主无须多礼。佛门中人,普渡众生,此为贫僧职责所在,施主何须言谢?”
不孤子哈哈笑着,搂住了天绝僧的肩头,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这么多宾客,我就只选天绝老弟和咱们同舱,你瞧瞧,这可捡到宝啦。”王魁笑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