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都仿佛刮着人心擦过。
“……苏倾容,你太快了。”
“我就要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你了。”
有宫灯渐次燃,在远处一盏一盏亮起来。
始终被牢牢挽着手的少年,虽然轻松的跟在绿衣青年身後,却浅声叫唤着,琉璃色的目光仿佛初春的碎冰,只消用手指尖小小碰触,就碎裂成雪。
那样轻轻的呼唤,让人连心都苦涩窒闷起来,似乎有什麽东西被封死在春风梨花深处,和雪白的梨花一起埋葬了。
风吹柳飘,千丝万缕。
那座梨花满地的空间,是谁的牢,封住了谁的心绪。
闷的让雷宇晨觉得,难以呼吸。
******
雷宇晨再次见到少年的时候,才知道他就是沉络。
而那个绿衣倾国的美貌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相。
只是,一切都再也不同。
年轻的天子端坐御座端。而白玉台阶下,跪着在边疆拼杀数年,被胡天八月的飞雪擦的粗粝的他。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他已经是羽林将军,意气风发,前程似锦,於君王足下大着胆子抬起眼睛一窥天颜。
“吾皇万岁……”雷宇晨出口的话,在看清天子的容貌的瞬间自动消音,他讶然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合上。
入目是一片华丽夺目的紫和红的衣袍,花瓣一般绽开琉璃砖上,万般金丝绣龙腾,他的目光似乎都要被那一片重重叠叠的衣摆铺满和灼伤。
美貌的天子慵懒斜靠在黄金龙头扶手上,艳红的嘴角凝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意。
帝王背後是一季开成漫天绝色的石榴花,火云烧灼着华丽宫阙金色和红色交织的色彩,一层淡淡朦胧的烟雨红。
雷宇晨咬着嘴,在帝王脚底伏低下头去,感到鼻尖碰到那带着细微幽凉意味的龙袍下摆衣角,闻到了久违的淡淡海棠香。
原来,是他啊。
鼻尖肌肤碰触到的衣料上暗金色银线交织的龙纹如同蜿蜒藤蔓,转折成花朵一般的形状,生生妖艳,如同盛放的美貌君王。
这个人,再也不是曾经梨花丛中一笑相逢过的那个,高傲却清澈的少年。
当初春相逢,他少年意气拔刀相向,这个人曾反身回扑过来将他打趴,扬声大笑将他刺激清醒────“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
再也不会了。
这个人或许,连他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
梨花开放,春来春往,物是人非。
初见,惊艳。
蓦然回首,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
******
头的阳光被缓缓遮挡,雷宇晨感到头上端坐的帝王站起了身,动听的声线在石榴艳光中十分生疏冷淡,“雷卿平身。”
失望。
理所当然的失望。
雷宇晨想,嘲讽的扯了扯嘴。
他自然不记得自己,他是万人之上的至尊,怎麽能记得多年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兵?
嘴巴还没撇完,那花影重重的华丽龙袍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雷宇晨咽咽喉咙,只觉得一阵灼烧的干哑滞涩堵在喉咙口。
沉络的目光从雷宇晨头落下来,仿佛在他背上落了热热的火,雷宇晨垂首看着地面,动都不敢动弹一下。仿佛过了一辈子那麽长久的时间,“雷卿在平澜城大败瓦剌铁勒部,居功至伟,起来说话。”
“雷参将,皇上让你起身哪。”周福全催着,小声提醒。
雷宇晨如大梦初醒,抬头,看向面前艳绝天光的君王,似乎感到皇帝几不可察的了头,带了一微妙的笑意。然後他的手就被拉起来,掌心里放入了一方冰凉沉重的玉。
“这────”他大惊失色,看着掌心中的玉。方玉龙转虎啸,四角都被磨出了晶莹的包浆,装饰着精致的金角。
周福全笑的见牙不见眼,机灵的带头折腰参拜────“恭喜雷将军!您被陛下加封为平西节度使!”
平西节度使!雷宇晨愕然,这位置,比十个将军都管用!
自古不打无粮之战,他在平澜城的那一战艰苦至极,就是因为没有节度使的官位。
因为没有官位,所以他无权就地征粮,缺粮也只能硬生生撑着,眼巴巴的等待朝廷调拨钱粮。这一战,他用尽了所有的谋策和勇力,几乎是用赌博的方式才得来胜利!他牺牲了将近半数的弟兄,才守住了通往旭阳关的帝国北门。
而今,有了节度使这个官位,他就可以自行征粮,避开世家们把持的粮库,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官僚的刁难和盘剥……
沉络鲜红的唇角微微挑起,远处杏花天雨,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楼阙耸立。
美貌天子手掌压在雷宇晨肩上,低低凑过红唇,“朕的名字,羽林将军可还想问麽?”
“啊?”大个子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朕的名字。”上挑的美丽凤眸中笑若春风,长袖轻扬,轻素剪云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皇上……”他居然记得!雷宇晨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说什麽是好,蠕喏了几句,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只是眼眶热辣辣的。
见他呆愣愣的,帝王转身回御座,淡笑不语,只是片片海棠浓香染袖,金樽清冽,一樽还酹。
满宴觥筹交错,人人笑语言言。
唯有他,手心发颤,珍而重之的捧着手中的节度使印信,光滑玉润的玉石透出温润贴着指腹,映着庭外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在眼眸中融化了一片春光。
☆、螢火 五
第二次北征瓦剌,皇帝御驾亲征,羽林将军雷宇晨率军足足追杀出瓦剌大军三百里,一口气将他们零零散散赶出劄玛雪河外。
河面上横七竖八的飘荡着破败的船舷和屍体,大火连天,将河面照的冰血交杂,殷红的血染红了河水,滞涩了大河的流动。远远望去,竟然是一条在冰天雪地中缓缓粘滞流淌的,带着腥味的红色飘带。
来不及过河的瓦剌兵黑压压跪成一片,把额头深深抵在河岸的雪泥里,湿透的破衣滴着泥水瑟瑟发抖。
战果丰硕,形势大好。旭阳关外,已经被尽数扫荡平坦,五十年内,瓦剌不可能再有任何还手之力。
更重要的是,北周的大军形沿着草原布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字阵型,而瓦剌二十八部残兵,就恰恰被包在凹字的中心。
这个时候,只要派个将军越过劄玛河,进入草原深处,抢在瓦剌人溃逃之前堵住凹字端的出口,就可以对瓦剌形成彻底的合围。
合围一旦形成,所有瓦剌军队就会如同包子馅,被绞杀殆尽。
届时,瓦剌部族虽然不能说无一人苟活,但是作为一个民族,在历史上,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草原一望无际,再往深处,是和地平线相交的白色雪线。
细细的雪花盐粒一样,冻结了白色的草原,呼吸都带着刺冷的凉气。
一钩淡月天如水,草原飞雪砌霜。
沉络站在皇账外,看向遥遥无际的远处,指尖接了一颗小小的冰花,在温热的指尖温化了。
将军们兴奋的双眸通红,胯下骏马蠢蠢欲动,以雷宇晨为首,纷纷扑去皇帝帐下,争当先锋,去做合围那最後一道封口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