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个人际遇的变迁,往往会带来人情的亲疏变化,但这并不是一个必然。此前沈哲子也曾迷信于什么太上无情,上位者该有下位者的尊严,不该与下属有太过复杂纠葛的人情关系。
但是随着他日渐走到这一步,并不觉得这是必须的,甚至太过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反而是有害的。
无论上位、下位,在位者总还是人,是人就会难免人情的牵绊。当人情剔除后,人与人的联系就会固化成单纯的上下级,这种看似纯粹的一维连接其实太脆弱,哪怕是加上忠义之类的礼教枷锁,仍然难以长久维持。
而且在这一个连接构架中,并不只有上下这一种连接方式,还有左右。人的天性就是规避风险,哪怕这个风险只存在于自己的假想,当上下关系变得纯粹单薄时,必然会倾向于左右的连接而加固自己的位置。
这种理论,放在现实中那就是彼此串联、拉帮结伙,团结成为一个一个小团体。沈哲子本身就是在靠政斗起家,这样的模式简直太熟悉。
的确,战场上的高歌猛进能够带来广阔的前景,在这急速扩张的过程中,即便有什么内部矛盾,都能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所掩盖下去。但它们并不是不存在的,一旦这种扩张步伐放缓,矛盾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继而激化。
羯国的覆亡、包括后来历史上前秦的崩溃,无不验证这种道理。所以沈哲子宁愿进一步、停一步,消化所得,调整内部,也不愿操之过急,强求短期内扫荡四野八荒。
淮南军眼下情况,已经有了这样一个迹象。黎阳大捷这种阶段性的胜利,让上下将士人心都变得浮躁起来。年轻将领们或还单纯一些,他们只是专注于求进。至于那些老将们,已经或多或少都暴露出来一些问题。
郭诵的隐忍,韩晃的冒进,路永的自晦,还有曹纳、徐茂等因为自己出身徐州的条件,近来也在频频接触徐州军头们,争取他们支持沈哲子入主徐州,以此来稳固自己的位置,不想半途被刷下。
这倒不是说老将们心思更加复杂,而的确是人生阅历更丰富所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只要他们与沈哲子稍作交流,便会明白那种忧虑大可不必。但是如果上下级关系过于明确,这种公事之外的私计,根本就没有机会讲出口来。
所以,人情的保持就在于润化这个组织结构,给问题提供另一个解决渠道。凡事明于典章,棱角分明,自然难免碰撞。
沈哲子将郭诵扶入席中,暂且不提其人罪过,转而望着郭诵笑语道:“人力实在有限,公私实在难作两顾。这几年府下事务良多,即便有诸贤分劳,我也真是渐渐寡于人情。譬如今次家事催人,我也真想从速定乱,疾驰归家。但大军十数万、生民百数万,俱因我之一念盘桓于此,不敢有负,也只能薄于家室了。”
郭诵虽在席中,但坐姿却极为别扭,闻言后连忙欠身拱手:“末将等愚不堪事,不能深为大都督分忧,实在是有负……”
“幸在有愚啊,否则边事何必有我,也只能临江北望喝彩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早前我是不愿郭侯入镇荥阳……”
“末将如今为乡情深扰,才知大都督此前关照之念,实在惭愧。”
郭诵连忙开口说道,言中充满真挚羞愧。
“但正因郭侯当时强请,我才多感欣慰,于人情论,终究没有看错郭侯。至于稍后乡情干扰军事,虽然源出郭侯,但我也难辞其咎。以非于其任而任于其人,郭侯你这一番困扰焦灼,似乎有些逾份啊。”
“末将不敢……”
郭诵听到这话,忙不迭便要离席下拜,待见沈哲子满脸笑意,才觉出这不过是笑谈,哑然片刻,突然蓦地一叹,终于正视着沈哲子说道:“末将已经年久不闻大都督趣谈,其实、其实山河败坏本非一家之过,复兴晋祚也绝非一人之劳,大都督虽是世道翘楚,但、但也实在太苛待于己……”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拱手道:“末将实在拙于辞,但身受大都督重恩,凡有所命,必舍命效力!今次罪在末将,即便枭首明刑,末将绝无怨言!”
“我方才夸言没有观错郭侯,你现在这么说,那就是打算以命悖约,非议于我了。往年都下俱微,尚能相约重整山河,如今我正斗志高昂,郭侯反要弃我吗?”
沈哲子皱起眉头,不悦说道。
郭诵听到这里,双肩微微一颤,唇角微微翕动,片刻后眼眶已是微红,言中微带哽咽:“末、末将本非名将之资,幸受大都督举用,只、只恐才弱难取壮功,怎敢、怎敢……”
“此世本非英雄之世,诸胡杂种尚敢夸世,我晋室勇烈岂能让先!即便不言其后,殊功已成事实,河北、关中,及于四夷,尚有诸多不识天命,懵然插标者,岂能轻动弓刀闲置之念!”
沈哲子讲到这里,两手按住书案,身躯微微前倾,色也转为严肃:“此言不只道于郭侯,也是道于往年共事,也是予我自警!”
话讲到这一步,郭诵就算迟钝,也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拜之后又忍不住抬头望向沈哲子,低语道:“州逆乱,天灾之外,何尝不是错位。大都督……末将幸甚!”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并不接此话,只是对郭诵招招手,说道:“无论如何,今次虎牢关外总是大胜壮势。外间诸将都已久候,我也不再与郭侯闲言,一起来吧。”
说完后,他便迈步往帐外行去,而郭诵则收拾心情,快步迎上。
此时位于虎牢关城与广武营垒之间的战事早已经结束,桃豹派出那几千骑士已被全歼,除了此刻仍然留在广武营中收拾局面的将士之外,其余参战将领们早已经返回。
淮南军还倒罢了,已经习惯了此类规模的胜利。可是徐州军多数都是第一次与淮南军一起参与到如此烈度的战斗中来,虽然敌人仅仅只是数千兵众,王师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对方乃是精锐的骑兵,而且是在野战中全歼敌人。
这对于徐州众将而言,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爽快体验。在并肩作战之后,两镇将士们也不再存在那么严重的隔阂,所以这会儿中军大帐中气氛也是极为热烈。趁着大都督还未到来,彼此之间笑言无忌,或是谈论贼军自投罗网的愚蠢,或是感谢同袍在战阵上的援助。
不过当沈哲子抵达大帐,尤其在看到其身后垂首而行的郭诵之外,众将很快便收敛起来,齐齐起身抱拳相迎。
沈哲子坐定之后,先是抬手作揖,笑语道:“多谢诸位,为我等王师再添一胜,来日归国,敬拜阙下,更有功实可夸!”
众将见状,也都纷纷笑起来,又都称许多赖大都督调度才能得功,也不乏人言道郭诵临敌应对巧妙,使今次战果得以最大化。
待到众人议论声稍弱,沈哲子才又说道:“今次不过初捷,贼军仍存战力,来日仍须奋战,待到兵入旧都,才是真正盛宴论功之时!此战胜果,暂入功策。稍后后军入阵,接替参战各营。请诸位盛养兵力,来日渡河摘取桃豹贼首!”
讲到这里,他敲一敲书案,自有主簿手捧籍册上前,待到行印之后,便将这些籍册封存起来。众将眼见此幕,态间振奋之色更浓。
接着,沈哲子脸色便沉了下来,肃容道:“因此广武营中料敌疏忽,尤其临战之际损坏……”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笑意便忙不迭收敛起来,整个大帐内气氛也骤然跌至冰点。
不乏人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