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何家姐弟拉着的手被扯散,何天宝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姐
姐。
何天宝在茶馆里站了片刻,听着外面街上渐渐恢复平静,里外还是找不到何
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几个伪警察沿街小跑着过来,一路高喊:「何天宝先生!何
天宝先生在这里吗?」
何天宝把心一横,举手说:「我就是!」
几个警察欢天喜地,说:「您没事儿就好,我们局长下令务必要找到您。」
人群外挤进来一个油头绸褂的青年男子,满头大汗,惶恐不安。他给何天宝
鞠了个躬,说:「何先生您好,我叫郑仲辉,您叫我辉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爷
的司机。五爷嘱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阳门车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可赶巧我喝
茶喝多了上厕所的功夫儿,就跟您错过了……」
何天宝知道金五爷就是金启庆,他挥挥手打断了辉子的话,问:「你遇到我
太太了吗?」
「您跟太太走散了?」
「是啊,我们第一次到北平,说到大栅栏逛逛,结果就遇到枪击,被人群冲
散了。」
辉子一跃转身,瞬间变脸,对那些警察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何
太太?」
警察们干答应着,却不动。
辉子有些尴尬,伸手摸摸怀里,小声问何天宝:「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规矩
大,这种事情可能要使点儿茶水钱……」
何天宝问:「多少?」
「两个大洋就够了。」
何天宝取出两个大洋交到辉子手里,辉子伸手拍拍年纪较大的巡警,大洋就
落进了他警服的口袋,说:「哈二爷,拜托了。」
哈二爷眉开眼笑,说:「何先生放心,辉子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有
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别说丢了个人,就是丢了根头发,我也能给您找回来!」
说完一挥手,众巡警沿着大栅栏耀武扬威而去,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
太!」
辉子对何天宝说:「何先生,今个儿兵荒马乱的,咱别站街上等,容易招事
儿。咱们去联络站等吧,那儿有电话,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宝担心姐姐,但不想表现得太有胆气,就点头说好。
北平联络站设在六国饭店,一个大套间。
这位站长金启庆,自称行五,有字有号,何天宝心急如焚,听而不闻。
四五十岁年纪,其貌不扬,头发刚染过,太黑太油,声音洪亮,一口北平话
又响又脆。
「何贤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着几岁,叫贤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
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关系,弟妹绝对安全。」
「我先谢谢金五哥了。」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们那一支儿的大排行,现在铁杆庄稼没了,一
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过了,叫那个没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
何天宝心急如焚,无心讲话,点头答应着,只是喝茶抽烟。
他不说话没关系,金启庆一个人聊,照样能聊得热闹。
都说北平人能聊,何天宝今天算是开了眼了,金启庆滔滔不绝云山雾罩,好
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口气说了半个钟头,说的是金家家谱,原来金启庆是满
清皇族,乾隆老佛爷的嫡派玄孙,金就是爱新觉罗的意思,算起来比溥仪还要大
一辈,但是他金阿哥忠贞爱国,不肯去关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着汪先生革命
了。
金先生终于绕回了正题:「这次作这个站长,都是汪先生陈先生求我我才做
的。正好你老弟来了,老哥交接完毕,就可以落个清闲。」
何天宝正想接话,金启庆见他面前茶碗空了,喊:「到厨房大茶壶取点茶卤
子兑壶新的来。」。里间的门应声而开,先跑出一个脏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
孩儿,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将那孩子捉了回去,顺手带走茶壶。原来金启庆一
家就住在里间。
何天宝假装没有看见,打了些哈哈,说他到北平来跟金启庆做的不是一行事
情,金启庆这个担子恐怕还要多扛几天,「就算要辞职,也麻烦老哥去跟陈先生
辞,兄弟是万万没有那个资格的。」
金启庆半信半疑,心情转好一些,老妈子端了壶茶出来。金启庆说从喝茶就
能看出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没有现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壶满是茶叶的
茶卤,这一整天喝茶都用这个兑,温度浓度都刚刚合适。
何天宝礼貌地奉承:「早就听说北平人会生活,真讲究。」
「民国都改良了,要说讲究,那是前清的时候。」
金启庆又说起北平人过夏天的讲究,怎样在四合院里搭凉棚如何在井水里冰
西瓜炸酱面要准备多少样菜码。
何天宝忽然不安,隐隐觉得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时电话响了,金启庆说了两句,满面笑容地对何天宝说:「人找到了,弟
妹从大栅栏后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么走到宣武门外去了。」
何天宝接过电话,何毓秀从胡同里走出军警的封锁线,在宣武门外一家饭庄
子借了电话报平安。金启庆让辉子开车去接她,然后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启庆又
对何天宝说:「听说贤伉俪要来,我自作主张,帮你们在东城赁了个院子,粉刷
一新,棚也重新糊过,还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满意可以打电话让他来换,家具
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宝谢了金启庆,就要告辞,也去安置。
金启庆坚决挽留,说道:「这种事情让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来乍到,我是
一定要给你洗尘的。酒我都准备好了,不是新货,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自家酿的绿
茵陈。」
何天宝知道北平风气男尊女卑,对待妻子要如衣服,但是这种时候也顾不得
了,说道:「让金启庆见笑,内人年轻,小弟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再来叨饶这顿酒
吧。」
「新婚燕尔,明白明白。」金启庆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说:「辉子,你和
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后,一定要把何先生给我拉回来。」
联络站这部老爷车极难发动,辉子弄了半天车子除了发动机不响哪里都响。
何天宝帮忙鼓捣,他虽然不懂修车,但是会察言观色,怀疑这个辉子是受了
指示拖延时间,故意不发动车子。
何天宝嚷嚷不耐烦,说要坐洋车去,辉子不肯,说那成何体统,而且他回来
也不好交代。
「什么叫体统?我媳妇儿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人生地不熟的……」何
天宝语无伦次,他开始时是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