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原来是邢大嫂。」
「不是,我们当家的排行老五,这片儿的街里街坊都叫我八婶儿。」
「八婶你好。」
「你们小两口新搬过来,还没拾掇呢吧,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何天宝还挡在门口,贾敏轻轻拉了他衣襟一把——像小媳妇儿
给丈夫打暗号,笑着说:「八婶,请屋里坐。」
「不用啦不用啦。」嘴上这么说着,八婶已经走进了正房坐下了。
何天宝只好跟进去陪她坐着聊天,八婶坐在那里,口才不逊于金启庆白老太
太,而内容截然不同,仿佛少林武当难分伯仲。八婶走的是应时应景的路线,她
从即将到来的端午节说起,说到应该去哪里买金蒿哪里买粽叶哪里买干枣;然后
又介绍好的枣子应该产自哪一县哪一乡,而哪一方的人来北平常做哪一行买卖,
哪一行买卖在哪条胡同扎堆儿,哪一行手艺人在哪处茶馆淋牙……
贾敏烧了水,洗了茶具,泡好了茶端上来,八婶还在用嘴画北平地图,刚刚
画完半个天桥,看样子再说一个钟头也画不到东单。
贾敏过来让茶,坐下,八婶更是来了精,先夸了十分钟贾敏模样标致,又
打听他们两人老家儿(北平话——父母)都在哪里做什么的,再问:「你们俩多
大年纪,结婚几年啦?」
何天宝看贾敏,贾敏说:「我们是娃娃亲,我比他大四岁,他后来留洋了,
前年刚圆房。」
八婶不依不饶:「秀儿,别让我算账啦,你到底多大啦?」
「二十七啦。」贾敏少说了一轮,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何天宝一眼,当着儿
子装嫩有点不好意思。
「哦,这么大还没开怀(注——女性怀第一胎)那可得上心了。我跟你说,
京西有个妙峰山……」
八婶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估计要开新书,讲《北平求子学》了。
贾敏好演技,满脸专注地听着,还敲边鼓:「可说呢,我也着急着呢,倒是
他是留过洋的,说什么都是缘分,反而不急。」何天宝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轻
轻咳嗽了一声,问:「八婶,您今个儿来,除了认街坊,还有别的事儿吗?」
「啊,何家嫂子,这些老妈妈令儿改天等何先生出门儿我再来跟你细聊,也
解个闷儿。何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八婶终于说到了正题,「我除了
忙活家里那点子事儿,也偶尔帮街坊介绍个使唤人,你们府上要不要用老妈子丫
头什么的?」
何天宝说:「先不用了。」
贾敏说:「我们当家的有点儿洁癖,自己常用的东西都不准外人碰的。」
八婶眼珠乱转,笑嘻嘻地说:「你们新来北平不知道,我们这里雇人比南方
便宜。还有我说句冒失的话,既然太太没开怀,先生不如买个人来,又得使唤,
又能传宗接代,那也不算外人了是吧?」
她说到传宗接代,何天宝才明白这位八婶还代卖小老婆,诚心开玩笑:「北
平还能买人?」
「我的这些可不是拐子拐来那些,都是亲爹亲娘自个儿卖的,保证是黄花大
闺女……」
贾敏看她越说越不成话,就露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拦住她:「八婶,我们当家
的这刚到北平,他那个事情还不知怎么样。等我们日子稳当些儿,再去找你商量
吧。」
「好,好,应该的,秀儿你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儿,可不像现在那些女学
生,只知道花钱——何大爷好福气……你们忙吧我先回了。」八婶嘴上说着,屁
股却纹丝不动。
何天宝立刻站起来送客,说:「不再坐一会儿了?」
「不坐啦,你们这一路从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对了,现在这从南
京到北京,火车要走多少个钟头?」八婶好容易站起来,又跟贾敏说了半个多钟
头,才终于走了出去。
送走八婶,关了院门,何天宝动作夸张地抄起门闩插在门上。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贾敏瞬间收起笑容。
何天宝愣了一下,低声问:「怎么?」
「我是学你,好容易冲我露个笑模样,然后马上就翻脸。」贾敏说着转过身
去,脸对着门,说是生气,更像是撒娇。
何天宝跟她相处了一个下午,感觉上急速亲近起来,双手搭着母亲肩膀作势
帮她按摩,说:「您当初做的事儿也不怎么地道,还不容我生气了?」
「你自己说的国事重于私仇。现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来的救
兵。」何天宝扳着贾敏转过身,满脸陪笑:「我这是内战后遗症,弯儿转的慢。
现在我已经调整好了,再有对您不尊敬不礼貌不友好的行为,我受罚。」
「罚什么?」
「我请您吃饭。」贾敏终于笑了:「贫吧你就。」
「我贫还是您贫?」何天宝掏出怀表,指着表抱怨:「亏您能跟个人牙子也
有这么多可聊的,从五点钟聊到七点多。」
「我还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邻的情况呢。」贾敏说:「再说你还不是一个劲
儿地留人家,不再坐一会儿啦?」模仿儿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宝说道:「我那是客气话,而且那句话我是站起来说的。这么明显的送
客,她还看不懂?」
贾敏摇头,说:「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留洋
回来,学英国绅士风度,向这位……五女士献殷勤,要来个吻手礼。」
说着撑不住笑了。
何天宝说道:「我就算要献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么会找个老太
婆?」
贾敏眯着两只凤眼,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的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俊杰,怎
么会搭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婆?」
天宝赔笑着走过去,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我可不是说她
的岁数,是说她这个人。四十岁并不老,是女人最美的年纪,关键要看她本人会
不会保养修饰。比如说您吧,这个这个,远看像是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妇儿。」
「胡说八道。」贾敏转过身,刚好对着镜子,忍不住端详了自己一下,乌云
般的头发下,一张仍然美丽却难说年轻的脸上飘过一阵红晕。
她这些年也跟几个革命同志有过露水姻缘,但是这一生经历的男人都是一本
正经甚至土头土脑,哪里有何天宝这样优雅而有情调?恍惚中贾敏突然看到镜子
里自己酡红的脸颊,赶紧低头,慌慌张张地往西屋走,说:「你先收拾行李吧,
我要检查一下这屋子。」
贾敏到隔壁房里平静了一下,从大坤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