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茶座儿,我们坐下喝杯茶歇歇腿吧。」
这个茶座是露天的,北平人叫做雨来散,就是一片空地扫干净撒些水,摆上
几套桌子条凳,旁边支个灶,遇上闹天儿下雨,茶客一哄而散。
老板端来茶壶茶碗,要给两人倒上,何天宝摇手说:「不必了,我就爱自己
倒茶。」
老板搁下家伙招呼别人去了,何天宝端起茶壶替贾敏倒茶,小声说:「按照
广东风俗,我这叫做斟茶认错。」
贾敏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什么错儿?」
「咱们虽然有误会有摩擦,到底是友非敌。」
「是友非敌?」
贾敏拿出香烟装在烟嘴上,何天宝帮她点着,贾敏吐口烟圈,慢悠悠地说:
「看吧。」
何天宝说:「我之前对你防备太甚——这样,我做点儿实际的,我回头给你
加一万军票,怎么样?」
贾敏忽然一僵,冷冷地问:「你以为我是在向你要钱?」
何天宝立刻摇头,说:「不是,只是我知道你们不宽裕,现在咱们不是国共
合作团结抗日吗?当然有钱大家花。」
贾敏眉头微蹙,看何天宝,问:「秀儿回来了?」
何天宝摇头,说:「算了,我还是说出来吧,我看到你去东便门的仙窝烟
馆,我也知道那里是走私贩子的窝点。是你自己走私还是帮你们的组织走私?」
贾敏笑笑,说了当然两个字就不说了。
突然下起一阵太阳雨,还下得挺大。何天宝脱了衬衫,遮着贾敏的头,拥着
她跑进附近的一处旧宅门的门洞里。
贾敏整理头发,说:「也不用故作殷勤来哄我,一点儿太阳雨嘛,用得着遮
遮蝎蝎的……」
正说着,外面雨越发的大了,乌云遮住阳光,正午的天阴得好像黄昏一样,
雨幕密得看不清几步外飞快收拾东西的卖艺人,雨声遮蔽了一切声音。
何天宝忽然凑过去吻在她唇上。
在三十年代的中国,当街亲热可是惊世骇俗的举动,贾敏一下子就软了,只
觉得满脸火烫,竭力闪开,低声说:「小冤家,小祖宗,别闹,这是大街上。」
何天宝搂住她腰,说:「那你说你不生我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放开我……好好,我不生你的气了。」何天宝无
赖地笑笑,松开了手,笑吟吟地看着贾敏。
贾敏说不下去了,也看着他,目光中的寒冰化开,似嗔似喜似愁。
两人对视了良久,贾敏忽然问:「为什么放过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跟我一刀两断的机会。」贾敏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茶杯,「你冤枉了我
们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之前的……关系,不过是个错误。既然你我都承认
国共必将一战,现在我们闹了别扭,咱们就此划清界限,恢复正常的距离。不好
吗?」
「我也想过。」何天宝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说,「但是舍不得。」贾敏有点
意外,垂下眼皮,伸手抚摸何天宝的手背,低声说:「孩子气。」
何天宝将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说:「随便你怎么说,我不知道你怎
么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我只知道我眷恋。」
贾敏有些忘情,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何天宝的脸,自言自语说:「多情
的傻孩子。」
「我再弄笔钱给你,你就不要去了,风险太大。」
贾敏摇头说道:「我们的生意太大,你就是贪污了你们商会所有的经费也不
够。」
「什么生意?」
「去烟馆,卖的当然是烟土。」贾敏撇撇嘴,取出象牙烟嘴噙着,从香烟筒
里抽出一支插好,何天宝习惯性地帮她点着,然后就后悔了,顺手给自己点了一
根,好像这样就能平衡均势。贾敏吸了口烟,眯着眼看何天宝,说:「实话实说
吧,在跟你演戏之前,我是帮根据地卖鸦片的。」
「……」何天宝仍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中国禁烟禁了一百年了,但是从来都是难以禁绝。日本人来了之后,为了收
税,公开发牌照给烟馆,卢沟桥事变之后沦陷区百业萧条,只有烟馆越来越多。
共产党要从沦陷区赚钱,也只能从鸦片下手。
北平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很快就小了,但路上却积了许多水,何
天宝跑进雨中,拦了辆洋车,扶贾敏上车坐了。经过金鱼胡同西口的羊肉床子,
何天宝买了些熟菜回家,贾敏安排碗筷,两人静静地吃了饭,一起收拾了桌子。
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听广播。
贾敏说:「你吃饱了喝足了抽着烟喝着茶,说吧。」
何天宝苦笑:「说什么?」
「说中国百年颓势半壁江山,都毁在鸦片上了,我为什么要卖?」
「你是谁?」
「我本来是贾敏,15岁之前是女学生,之后是女革命者,被你爸爸强奸嫁
给他,所以我是妻子,生了你所以我是母亲,二十七岁我成了女间谍,然后又当
女革命,中间当过几天的女鬼,侥幸不死我就是贫农李燕子,亲自操铡刀的刽子
手——说起来戴笠应该多谢我这个小师娘。」
「这些年我铡过的b团cc派好像还有d什么的全是铁杆共产党——三十
六岁变回女间谍,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我首先是你的敌人,然后是你的情人,
无论我们再怎么演戏也改变不了的,我是你的妈妈——你肏了几十次、还边肏边
在心里憎恨着的妈妈。」
刚下了雨天却仍然阴着,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了凉意,一阵凉风吹来,贾敏的
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何天宝第一次觉得她楚楚可怜。
他拉她的手,说道:「冷,过来一起坐吧。」
贾敏松开他的手:「不冷。」何天宝又去抓她的手:「我冷。」贾敏抽身进
屋拿了床薄被出来盖在他身上,说:「现在你不冷了吧?安静听戏。」
今晚播的是《二进宫》即使是何天宝这种戏盲都爱听,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
的录音,掐头去尾,很快就到了最热闹的三人对唱部分,怀抱着幼主爷把江山执
掌,正唱到哪一个忠良又有下场的时候,忽然停电了。
收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和房子里的电灯同时熄灭,小院里瞬间漆黑一片。
何天宝觉得这好像自己和母亲这段禁忌关系,一场的光辉热闹,突然戛然而
止。
他不说话,贾敏也不说话,两人就坐在那里,一同慢慢地没入黑暗。
贾敏拿了支烟,何天宝习惯性地抢着划了火柴,贾敏吸了口烟,低声说道:
「小宝,我们的关系,还是从此恢复正常吧。两个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