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还想问更多,见她忽然之间变了脸色。
“溶妹妹?你看看,是不是溶妹妹?”
牛自明声如洪钟,几乎有那么一刻盖过了震天的锣鼓声。谢溶溶顾不得,转身就要往人堆里藏,却不防身后一个悄无声息的身影倾盖过来,一双温热的手秉住她的肩,如同一道坚实的壁垒,隔开人海,也隔绝了一切的音息。
“跟我来。”
献殷勤的公子被莫名其妙截了胡,还没开口,那人转过头冲他挑眉一笑。
金瞳顾盼流光,一副糅杂了汉人与胡人的样貌轮廓分明,既妖且丽。
他那些抱怨吞回肚子里,小声嘟囔,“什么呀……”
身后牛自明的大嗓门还徘徊在耳边,谢溶溶被他握着手,像两只溯洄的鱼,开山分海般逆着人群一路向外逃去。那只暗暗赞叹过数次的手,她从未想过牵起来是什么触感,指节如玉箸,竟也是有温度的。
他快步走在自己前面,几乎要跑起来,高瘦的背影触手可及。
谢溶溶忘了慌张,噙在眼底的泪被风干,胸腔里起伏的心跳也从那双手搭在肩上时,被托着沉稳落地。
“燕公子……”
燕回捏捏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个傩面摊前,指着架子上五彩斑斓的面具对摊主说,“要两个。”
他回头对她说,“不想被认出来?”
谢溶溶点点头。
他把一只兔脸面具覆在她面上,手指在脑打了个活结,又如法炮制给自己戴上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露出一对璨金的瞳孔,然后再次牵起她的手,乘着夜风,踏着云汉,游入了灯火璀璨的绮境。
谢溶溶从未如此不忌身份地跑在街市上,她跑得气喘吁吁,胸口的胀痛唤回一丝智,她用力拽他一下,逼停两人的步伐。
“燕……燕公子,苁、苁枝……”
“有苗子清在。”他头也不回。
谢溶溶一甩胳膊,矗立在原地,仰着兔子脸问他,“你要……要带我去哪儿?”
知道怒目的恶鬼面具下是他的脸,谢溶溶也不觉得可怕。她从方才起就一直浑浑噩噩地被他牵着跑,年轻男女拉手走在街上并不稀,可他们又是什么身份?
等回过来,便宜都被他占了。
燕回也不恼,他一时狗胆包天,要不是戴着面具,谢溶溶保管能看见他微醺的脸。
“带你去捞金鱼?”
“.…..”
“吃糖果子?”
“.…..”
“放河灯呢?”
谢溶溶气喘顺了,仰头抱臂盯着他,目光灼灼,几乎能将木头面具再烧出两个洞。
“昨天趴在屋顶上的是不是你?”
“.…..”
她一下泄了气,摆摆手道,“不跟你胡闹,我得回去了。”
燕回身高腿长,一跨步转到她面前,几乎有些低声下气,“溶溶,我带你去看烟火吧。”
兔儿脸摇了摇,还没等开口,被他截住话头,“现在往回走,路上又能碰见那只牛。
恶鬼咧着血盆大口谆谆诱导的模样十分可笑,谢溶溶站在桥上回身望了一眼,来路依旧人头攒动,听说登月楼的辇车要一直唱到舫上,陆路通了水路堵,一时半刻回不去。
比起牛自明,她倒宁愿呆在他身边。
“走吧。”气息喷在木头内壁上,声音听起来也嗡嗡的,兔儿说,“不是要看烟火么?”
过了桥一直往西走有个简陋的月老庙,庙门口围着棵两人合臂也抱不过来的银杏树,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每年一到这个时候被挂满红绳,枝丫顶着一轮圆月,不少男女正合掌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沿街有提着竹篾叫卖的小子姑娘,燕回买了两根七彩绦,一左一右挂在兔耳朵上,穗穗随着动作晃来晃去,谢溶溶看不到,只能伸手摸索,“什么呀?”
“讨个吉利。”
燕回靠在桥上,即使遮住脸,长身玉立的潇洒姿态也能引人驻足。江上吹来徐徐晚风,远处的江山船灯火通明,一个赛一个高,船上鼓乐不息,歌伎立在船头,唱着鹊桥渺渺。
“溶……”
天边绽出第一朵夜火,然后接二连叁地迸落,他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随着明灭的火星坠入江面,刹那间看热闹的人们挤满了桥梁,燕回错后一步把她护在身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炮鼓声似乎要将黑夜撕裂一道口子,让那缥缈的云桥泻成星河,凡人骑着青牛直上,一觑天上白玉京。
谢溶溶后来想,她这一生看过许多次烟火,可再没有一场火树银花能从她的眼中坠落入心底,只要心还是跳的,那画面便是活的。
她猛地回头,目光顺着他天青色的交领游移过凸显的喉头,出其不意地抬手掀开他的面具。
燕回猝不及防,那双未从她身上躲闪开的金眸被看了个正着。
他身后是竞相盛放的繁景,明灯错落,点亮了那颗挂满红丝绦的老银杏树。眼睛是皎月倒影在江上的一抹波澜,面莹如玉,妆点一副葳蕤的异域风光。谢溶溶隔着兔儿面具,第一次把他的脸描画在心里,看得那样仔细,即便是多年后再回首,苏州长桥上垂眉浅笑的金眸青年依旧栩栩如生。
燕回很快稳定了心绪,摒弃一闪而过的慌乱,又变成那个游刃有余,如松如竹的公子。他的袖子像是百宝盒,从中变出一朵粉瓣凤仙花别在她发顶,是姑娘拿来在这一天染指甲的。
“好看么?”他问道。
耳边不知是谁在哼唱悱恻的小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溶溶转过头,袖下的指甲在石柱上刮挫,她眼睛有点热,耳朵也在发烫,小声说道,“好看……烟火好看的。”
苗子清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哭得满脸涕泪的苁枝,两人坐在包子摊前,一直等燕回提着一兜金鱼把人送回来。谢溶溶掀了面具,脸蛋热得红扑扑跑到苁枝跟前,苁枝撇着嘴要哭,被她抓着手腕套上一串剔透的玛瑙石,吸着鼻涕囔声道,“小姐,你真是吓死我了。”
谢溶溶拍拍她的头,“我快被姓牛的吓死了。”
苁枝后知后觉,瞪大眼睛夸张地问,“啊?你还碰见牛公子了?”说着手忙脚乱地把面具给她系好,“那可要捂着点。”
她两人在前面叽叽喳喳,一点也看不出之前天塌地陷的凄苦模样,真是重活一遍,活成了十四五岁还没出阁的姑娘。
燕回送佛送到底,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路把她送回宁宅。
谢溶溶提着一包云片糕递给他,把兔儿面具拿在手里,她不避闪了,燕回却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我明日就要回长洲县了,燕公子呢?”
燕回被她一句“燕公子”喊得心荡漾,好在天黑,她看不清自己的无所适从,算起来这是他们相识大半年来,谢溶溶第一次好声好气地叫他。
“路上当心,”他清清嗓子,想起一件事,“回家后……还有人在等你。”
谢溶溶笑,“那当然,我爹还在呢。”
他没多透露,把金鱼兜子递给她,“我要回金陵一趟。”
谢溶溶就着别人家门口的灯笼低头看鱼,“这么急?那您路上当心。今晚……真是谢谢了。”
他目送她轻快地走进朱红的大门,直到那抹背影看不见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