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在自行车
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
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如古代的窗~*与帘栊。
店铺久已关了门，熄了灯，木制模特儿身上的皮大衣给剥去了，她光着脊梁，旋身朝里，其实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礼谨严，因为即使面朝外也不至于勾起夜行的绮思。制造得实在是因陋就简，连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脸与手脚都一无是处。
在香港的一家小西装店里看见过劳莱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恶俗不堪，尤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脸。上海西装店的模特儿也不见佳，贵重的呢帽下永远是那笑嘻嘻的似非的脸。那是对于类的一种侮辱，比“沐猴而冠”更为严重的嘲讽。
如果我会雕塑，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发展。橱窗布置是极有兴趣的工作，因为这里有静止的戏剧。（欧洲中古时代，每逢佳节，必由教会发起演戏敬。最初的宗教
的戏剧甚为简单，没有对白，扮着《圣经》中物的演员，穿上金彩辉煌的袍褂，摆出优美的姿势来，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每隔几分钟换一个姿势，组成另一种舞台图案，名为tb－leu。中国迎赛会，台阁上扮戏的，想必是有唱做的吧？然而纯粹为tbleu质的或许也有。）
橱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们的购买欲。现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据说是购买欲的过度膨胀。
想买各种不必要的东西，便想非分的钱，不惜为非作歹。然则橱窗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不合理的附属品了。可是撇开一切理论不讲，这一类的街
艺术，再贵族化些，到底参观者用不着花钱。不花钱而得赏心悦目，无论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姊看霞飞路上的橱窗，霓虹灯下，木美的倾斜的脸，倾斜的帽子，帽子上料吊着的羽毛。既不穿洋装，就不会买帽子，也不想买，然而还是用欣羡的眼光看着，缩着脖子，两手
在袋里，用鼻尖与下颔指指点点，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
出淡白的花。近来大约是市面萧条了些，霞飞路的店面似乎大为减色。即使有往
的风光，也不见得有那种兴致吧？
倒是喜欢一家理发店的橱窗里，张着绿布帷幕，帷脚下永远有一只小狸花猫走动着，倒大睡的时候也有。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灯光辉煌，制造糕饼糖果。
蛋与香
的气味，氤氲至天明不散。在这“闭门家里坐，帐单天上来”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让我们享受了这馨香而不来收帐，似乎有些不近
理。我们的芳邻的蛋糕，香胜于味，吃过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华全在烘焙时期的焦香。喜欢被教训的，又可以在这里找到教训。
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阳地里，一个
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
众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贩米的广东
向她的儿子说道：“看医生是可以的；烧饭是不可以的。”她的声音平板而郑重，似乎对于一切都甚满意，是初级外国语教科书的
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朵里使不安，仿佛话中有话。其实并没有。
站在麻绳跟前，竹篱笆底下，距我一丈远近，有个穿黑的男子，戴顶黑呢帽，矮矮个子，使我想起《歇浦
》小说图中的包打听。麻绳那边来了三个穿短打的，挺着胸，皮鞋拍拍响——封锁中能够自由通过的，谁都不好意思不挺着胸，走得拍拍响——两个已经越过线去了，剩下的一个忽然走近前来，挽住黑衣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搀到那边去了，一句话也没有。三中的另外两个也凑了上来，兜住黑衣的另一只胳膊，撒开大步，一霎时便走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捉强盗。捕房方面也觉得这一幕太欠紧张，为了要绷绷场面，事后特地派了十几名武装警察到场弹压，老远地就拔出了手枪，目光四
，准备肃清余党。我也准备着枪声一起便向前扑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弹。然而他们只远远望了一望，望不见妖氛黑气，用山东话表示失望之后，便去了。
空气松弛下来，大家议论纷纷。送货的扶着脚踏车，掉过来向贩米的笑道：“哪儿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画影图形四处捉拿，哪儿跑得掉！“又向包车夫笑道：”只差一点点——两个已经走过去了，这一个偏偏看见了他！“又道：
“在这里立了半天了——谁也没留心到他！”
包车夫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着胳膊道：“这么许多在这里，怎么谁也不捉，单单捉他一个！”
幸灾乐祸的，无聊的路边的——可怜，也可
。
路上的的绒线衫，因为两手长放在袋里，往下坠着的缘故，前襟拉长了，后面却缩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观。
“司马昭之心，路皆知。”“路”这名词在美国是专门代表“一般”的禅。
新闻记者鼓吹什么，攻击什么的时候，动辄抬出“路”来：“连路也知道”“路所知道的”往往是路做梦也没想到的。
在路上看，不免要回看，便不能从容地观察他们。要使他们服服贴贴被看而不敢回看一眼，却也容易。世上很少“从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风流往上流”的物。普通都有这点自知之明，因此经不起你几次三番迅疾地从至脚一打量，他们或她们便浑身不得劲，垂下眼去。还有一个办法，只消凝视他们的脚，就足以使他们惊惶失措。他们的袜子穿反了么？鞋子是否看得出来是假皮所制？脚有点外八字？里八字？小时候听合肥老妈子叙述乡下打狼的经验，说狼这东西是“铜铁背麻秸腿”，因此部与背脊全都富于抵抗力，唯有四条腿不中用。类的心理上的弱点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附近有个军营，朝朝暮暮努力地学吹喇叭，迄今很少进步。照说那是一种苦恼的，磨的声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讨厌。伟大的音乐是遗世独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属于超的境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艺里，那终纷呶的，疲乏的“的成份”能够获得片刻的休息。在不纯熟的手艺里，有挣扎，有焦愁，有慌
，有冒险，所以“的成份”特别的浓厚。我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呼之欲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