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大汽油灯。
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
眼底。银娣在这些时髦
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带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是变短，从来没个安静
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
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着笑话告诉，又成了出了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儿的辫子。
大的儿跟前面的一个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
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发。”卜二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说。
大的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嘛。”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向来胆子小，当着大，三，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家当作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秘的
吻。“嗳，你看
艳霞。”
那戏子正从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来向观众里的熟点，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后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地点行礼，像个老子一颗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
，还是一家乡的侉话。
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了。”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咸菜吃的？
“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说是有碰见了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
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
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也怪，外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