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
,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
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姑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
碧绿,到处是红顶的黄白洋房,
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一九四四年八月)
写 什 么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末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
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文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
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根
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艰难的事。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伦理”,社会武侠,言艳
,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譬如说现在我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
物的
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地,所以我暂时不能写。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地匆匆一瞥等于新闻记者的访问。最初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可是,外国
观光燕子窠,印象纵然
,我们也不能从这角度去描写燕子窝顾客的心理吧?
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文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
,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
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呢?因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复。以不同的手法处理同样的题材既然办不到,只能以同样的手法适用于不同的题材上——然而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上不可避免的限制。有几个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
,哪一行都混过?其实这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吧?只要题材不太专门
,像恋
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
没的可写了。即使找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
《传》再版序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们可以在窗
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
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
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地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
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个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
坏中,还有更大的
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在上海已经过了时的蹦蹦戏,我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一同去;对这种
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
开
。直到最近才发现一位太太,她家里谁都不肯冒暑陪她去看朱宝霞,于是我们一块儿去了。
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嗄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一个穿蓝布大褂的敲着竹筒打拍子,辣手地:“侉!侉!侉!”索
站到台前,离观众近一点,故意压倒了歌者:“侉!克哇!克哇!”一下一下不容
地砸下来,我坐在第二排,震得
昏眼花,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在西北的寒窑里,
只能活得很简单,而这已经不容易了。剧中
声嘶力竭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扮作李三娘的一个北方少
,黄着脸,不搽一点胭脂
,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挑着担子汲水去,半路怨苦起来:“虽然不比王三姐”两眼定定地望着地,一句一句认真地大声喊出。正在井台上取水,“在马上忽闪出了一小将英豪”,是她的儿子,母子凑巧相会,彼此并不认识。
后来小将军开始怀疑这“贫”就是他的母亲,因而查问她的家世,“你父姓甚名谁?你母何
?你兄何
?”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读作“哇”,连嫂子的来历也
代清楚,“哇嫂张氏”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存也只限于这一点;父亲是什么
,母亲是什么
,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正戏之前还有一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阔大的脸上塌着极大的两片胭脂,连鼻翅都搽红了,只留下极窄的一条
白的鼻子,这样装出来的希腊风格的高而细的鼻梁与她宽阔的脸很不相称,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生在脸的两边,近耳朵,像一
兽。她嘴里有金牙齿,脑后油腻的两绺青丝一直垂到腿弯,妃红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黄黑,滚圆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去告状,轿子里的官员得到报告说:“有旋风拦道。”官问:“是男旋
旋?”捕快仔细观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赶旋风,不得有误”。追到一座新坟上,上坟的小寡
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释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样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旧不明白。
她唱道:“大哪!谁家的灶门里不生火?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观众喝彩了。
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其实并不是一般
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
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
一下,那不过是城里
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
,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色云
,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
,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
花。
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炎樱只打了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
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
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哀的。
(一九四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