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问道:“裴钱,知道柳县令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在哪里吗?”
裴钱脱口而出道:“当了官,脾气还好,没啥架子?”
陈平安摇头道:“是发乎本心,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给你让道。”
裴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师父,我先记下来,就像前两天在狮子园晒书晒竹简那样,大太阳的时候,时不时就将这些事情,翻个个儿。”
陈平安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
朱敛笑道:“少爷,以后老奴有机会帮你喂喂拳?”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朱敛随后转头望向裴钱:“瞧见没,这就是发乎本心。须知世间纯粹武夫之间的喂拳养拳,蜻蜓点水,轻打轻放,毫无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头就会有杀气,身上就会有杀意,那么万一老奴其实早有预谋,心中杀机就会隐藏得很好,但是少爷仍然信得过老奴,这就叫发乎本心……”
裴钱依旧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厨子,你在狮子园每天翻完书,就要自言自语,说兜里没钱心里发慌,到了京城万一错过了那些美好书籍……还说青鸾国那啥春宫图,是宝瓶洲一绝,入宝山而空手返,岂不心痛……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要骗我师父的银子去买书和春宫图?”
朱敛一脸羞赧,搓手不言语。
陈平安当机立断道:“喂拳可以,银子没有!”
朱敛急眼了:“少爷,咱们这趟狮子园之行,是挣着了钱的啊。老奴这次虽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鉴啊!”
陈平安对裴钱道:“你来说。”
裴钱扯开嗓子朗声道:“没有银子!进了我师父兜里的银子,就不是银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边,心中哀叹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仨又来了。
柳清风一路上被书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还嘴,更不会拿身份去压书童。两人浑身湿漉漉的,乘坐牛车到了狮子园附近,过了石崖和老树,当书童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狮子园轮廓时,立即没了半点怨气。他从小就是在这长大的,对青梅竹马的赵芽,那是相当喜欢的……
清字辈,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从大到小,刚好是“风雅山青郁”。
换上一身洁净衣衫,柳清风直奔弟弟书斋,书童说老爷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见着柳清风后,如释重负,这份心放松,不比亲眼见到妖物被擒拿少。
且不说陈平安、柳伯这些外乡仙师,甚至狮子园内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无法想象,狮子园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风,而非身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当初偷窥过三人喝酒,只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没能嚼出那场酒局的滋味来。父子三人各自心态上的转变,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并非柳清风刻意为之。极其务实、推崇事功的长子柳清风,很早就已担任类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游历和科举二事,都待在狮子园潜心学问,柳清风则不然,柳敬亭在京城为官期间,他这个长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远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务,更加熟稔青鸾国庙堂的风云变幻。
柳清风笑道:“父亲寄到县衙的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
柳清山发现兄长笑着望向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风蓦然大笑起来。
柳清山脸色微红:“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树娘娘一事,若是早些听了你的话,早早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说不定不用像如今这么关系僵硬。”
柳清风安慰道:“父亲,为人也好,祇受香火也罢,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们一方三言两语,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变这场狮子园变故的。所幸柳树娘娘与我们狮子园柳氏荣辱与共,此次祸事,也算是对她的警诫,因祸得福。这都要归功于那位侠义心肠的陈公子,以及清山熟识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么来着?”
柳清山恼羞成怒道:“柳伯!大哥你有完没完?!”
柳清风收敛笑意,正色问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人家?”
柳清山有些难为情,左右张望。
柳敬亭犹豫了一下,无奈道:“那位女冠终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说狮子园一事,我们如何感激都不为过,可是涉及你弟弟这终身大事,唉,一团乱麻。”
作为青鸾国礼部老侍郎,和一国辖境的仙家或是过路仙师,并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历来强势,所以他这个侍郎,面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较硬。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清风眼示意父亲他心里有数,对柳清山说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欢便是真心喜欢,姿容、身世、品行,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细考虑,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这个兄长不来谈这些,更不会对你们二人指手画脚。那我们就来假设那个名叫柳伯的别洲女冠仙师,接下来有可能嫁入我们狮子园,成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们就要考虑两件事:第一,柳伯是一个修道之人,所以我们不苛求她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只是她愿不愿意在狮子园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礼对待你,还是相处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师,事事凌驾于你之上,甚至会插手狮子园家务?
“第二,清山,她有没有透露过一些言语,暗示你随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弃了所有圣贤书,离开狮子园,出世登山?
“世间男女情爱,一开始多是教人觉得处处美好,事事动人,就像这座狮子园,建造在青山绿水间,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个土地柳树娘娘,可事到临头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树娘娘实在无法挪窝,恐怕她早就撇下狮子园,远远避难去了。柳氏七代人结下的善缘和香火情,到头来在祠堂,当着那么多祖宗牌位,柳树娘娘的那些言语,不一样伤人至极?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与那柳伯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两种世道,书香门第和修道之人,又是两种世态人情,入乡随俗,成亲之后,是她柳伯迁就你,还是你柳清山顺从她?可曾想过,想过了,又可曾想清楚?
“对,柳伯是对狮子园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们柳氏于大厦将倾之际,事后更是一掷千金,先替我们柳氏支付了那么多仙钱。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点,柳伯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愿偿还,从父亲,到我这个兄长,再到整个狮子园,并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担,狮子园柳氏一代人无法偿还恩德,那就两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愿意等,我们就愿意一直还下去。”
柳清风感慨道:“别怪我如此市侩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我们今日多想一些,来年少愁许多。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希望清山你,过得好。与此同时,我当然有私心,狮子园柳氏家学和门风,我这个当兄长的,自认没有本事扛起来,仍是需要你来继承。”
柳清山起身,由于腿瘸,肩头歪斜了一下,但他色洒脱,作揖道:“我这就去问清楚。”
柳清风眼复杂,一闪而逝,轻声道:“世间多仙。清山,你放心,能够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证。”
柳清山只当是兄长在宽慰自己,笑着离去。
柳敬亭却是公门修行出来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这个长子的心性,沉稳异常,心境豁达,远超凡人,于是这位柳老侍郎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