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地止在一步之遥,面上分明是笑,一幅嗓音却破碎梗咽,“你终于愿意见我了。我、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惊喜,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愿意再见我了。”
四壁柔光里,明珠颇有些局促地捏着袖,一双翠眉如新柳,一对眼波似灵珠,将他瞥一眼,定到满案的公文里头去,“你要见我做什么?”
“我、”他知道这很无耻,被几只烛火照得心虚,可他仍旧腆着脸追着她的眼,“我想带你回家。”霎时,明珠将眼斜过来,似乎是判官的笔、九重天的雷,让他形无可匿,“我就是想带你回家,就是冲着这个,我拼死也要活着。”
他不避不退地凝住她的眼,徐徐招供出一切罪行,“你一定知道了圣上给我赐婚的事儿,不论是谁告诉你的,的确是事实。但我想让你晓得,那不能叫‘夫妻’,起码在我心里不是,那只不过是一场权术把戏,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居高地望着她,却觉得其实自己其实是匍匐在她的脚下,“明珠,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些‘你不好’的话儿是骗你的,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我自私自利、我贪心不足、我想要权势、名誉、地位,我有抱负理想,我想通过实现这些,站在父亲头上。可这是我,会害怕、会难过,会哭会笑的血肉之躯。我知道为此种种,我伤了你的心,我没有资格去找借口推脱,也不想骗你。你很聪明,你能轻易就看穿我的谎话,也能轻易看穿这身锦衣之下是一颗怎样恶劣的心,可你一定也能感觉到,在这诸多的贪欲里,我最想要你!”
在他的眼里,星耀如焰,比四下的火舌更炽烈,坚毅地燃烧着,似乎永不熄灭,“我想要你,就像我在刀枪无眼中想要活着一样,从没改变过。”言止一瞬,他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对不起,我很无耻,你可以永远不宽恕我,但你能继续爱我吗?”
寂静的灯、墙、月、影好似都在陪他等一个答案,答案闪烁在明珠泪霪霪的眼。她见过他枯瘦的身躯眍偻的眼,也见过他丰俊朗的面庞,她每时每刻都记得他那些柔情蜜意的话语、记得他温暖怀抱、记得他所提供锦衣玉食以及花不完的银钱,可她怎么能只接受他的好呢?那些坏也是他啊。
猛地,她抽出手,扑在宋知濯怀里,在他胸膛呜咽成言,“我没怨你,真的、我只是面上过不去。呜呜……,你不在这些日子,我虽然每天都很难过,但每天我都庆幸,我曾遇见过你。遇见你是我活到现在最高兴的事儿了!即便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很难过,可算一算、还是高兴的日子比难过的日子多许多!”
眼泪成灾,满目飞絮,宋知濯搂紧了她,几如拥抱他命运里最珍贵的恩赐,一度要把她勒入骨血。是的,这是他命运里最美好的意外,骤然使他寂寞潦倒的生命波澜壮阔,不论是在天涯、或是眼前,他都昼夜不歇地想念她。
湿润的哭音中,明月浮上窗栊,眼泪随琼玉渐止,明珠由他胸膛里抬起泪花闪烁的眼,警惕地由下将他眱住,“你、你会不会笑话儿我?还没个三五日呢,我就被你哄好了。”
他果然笑了,带着满目辛酸,“再过三五日,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徐残烬的灯烛中,明珠一双明眼生疑,稍一挣,便感觉小腹上抵着个什么,待恍然大悟时,宋知濯的吻已经如春雨缠绵而下,落在她的眉心、眼帘、唇间、细细密密地落在每一寸……
半暗的光,半掩的帐,人世间载浮着两个身体浮浮沉沉。他跋涉日与月千里、途径风霜雨雪,终于到达他的故里。他的手与唇,在属于他的每一寸土地上丈量,所属于他的秋山与春溪,因他的归来颤抖,湿润的叹息中,他的魂与魄抵达了旧居。而她穿过了穷街陋巷、市井荒凉,也终于与他在极为私密隐地重叠,一齐重逢的,还有心的碎片。
眼泪重新涓涓涌出,冲洗着这种重逢的喜悦。他们几乎耗尽整夜在彼此身上确认再遇,直到破晓,方在拥抱中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日悬中霄,撒得满地悦耳的碎光。半垂帐中,明珠咕哝一声醒来,睡眼惺忪地观摩宋知濯,而他在观摩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你这手上怎么有这些颜色?”
她抽出手,举到眼前翻转两下,“哦,这是染布坊里做活儿染上的,手常常泡在染缸里嘛,一时洗不掉。回头时日久了就能褪下去了。”
他又将它捉住,送到唇边吻一吻,“回头我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洗掉的。”
温暖的被里,挤逼着两具身体,明珠垂下一只软臂,由帐下勾得几件衣裳扔进账中,“你瞧多晚了,快起来吧,姐姐和明安在外头呢。”
一片腮若桃蕊初红,宋知濯瞧见了,无声一笑,又猛地掀被翻身在上,将她罩在身下,“我猜不止他们,外头大概一堆人等着呢。……不过等就让他们等好了,咱们不急,再睡一会儿。”
“什么?!”明珠惊呼一声儿,立时捂住嘴,两个眼在他的瞩目下转了又转,偏着脑袋静听一瞬,“完了完了、快起来,成什么样子啊?要叫人家笑话死了。”
她胡乱扯一件衣衫进被里,覆住雪里梅迹的肌肤,一手搡在他肩头,“快些起来!”
他笑得愈发可恶,往她唇上轻嘬一口,“慌什么?咱们是夫妻,夫妻在屋里,门窗紧闭,谁还能往歪了想啊?”
一人笑一人瞪,轻烟摇上,午钟铎响,呼哧哧振飞一片飞鸟。晴照蓝空下,雪渐消融,足迹纵横。
一位靛青锦面襕衫的青年抬了拇指刮一刮唇边小须,睐一眼明安,“我说兄弟,我这都等了一上午了,我们将军到底几时能起啊?”又将手上的银色阖贴颠一颠,“这可是请军饷的公文,等着将军批看了我好到部里领银子的,十万火急!”
“嘘……,”明安一个指头按在唇边,剔他一眼,“付将军,你急什么?你要是真急,就去敲门儿!”
这位付将军眼一凝,面一沉,泄一气,“罢了,我还是等着吧,横竖又不是我一个人等。……我说,将军不是马上要成亲了,要是这会子弹尽粮绝,来日可怎么跟那童家小姐交差?”
“啃、啃!”
一行人回头一望,见青莲拉门出来,腰侧端一个木盆。明安忙上去想搭把手,却被让开,只好讪讪退回,眼瞧着她走远,掣一把付将军扎紧的袖口,猫着声儿,“我们少爷英明武,你少信口胡诌!付将军,你瞧这么些人,我可单跟你说啊。回头甭管什么童家千金董家千金的,叫你家夫人还只管捧着里头那位,到时候万事好说,要是抱错了佛脚,怎么死还不知道呢。也就是你跟我平日里说得上话儿我才跟你说,别人我才懒得管他死活呢。”
那付将军一个指头朝对面门上指指,亦压下声线,“里头那个,这样厉害?怪道了,将军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多谢多谢,改日一定再奉礼言酬!”
正说话儿,对门吱呀拉开,是宋知濯高挺阔朗的身形,一个指头远远朝明安一指。明安会意,拍一拍那位付将军,忙拔步跑过去,“少爷,可是要用饭了?”
“不忙,”宋知濯踅进屋内,明安不敢乱入,只侯在门边儿听吩咐,“先去打点车马,我和奶奶吃过饭就要动身回去了。家里收拾得如何了?”
“妥了妥了,照少爷吩咐,院里已经重新翻扫了一遍,东西厢两面房子也收拾出来了,只等奶奶回去瞧过。”
待他阖门退出,明珠撩开帐下床,一张脸淡粉匀扫,衣裙还是昨夜那一身,扑在他怀里摇一摇,“你马上要娶媳妇儿了,我回去住哪里啊?先说清楚啊,我可不跟她住一起,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