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
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
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
我赶紧闭上了眼。
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
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
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
输液室的门轻掩。
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
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
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
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
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
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两人又是吃吃地笑。
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
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你姐夫那秃瓢儿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主意吧?」「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
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
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
她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然而晚饭时,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
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荤段子满天飞,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
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
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母亲说:「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头不再吭声。
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
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你烦不烦,我不是小孩子了,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稍显稚嫩的嗓音没有想像中的愤怒,只剩下荒凉和忧伤,也许还有憋屈。
「行啊,那你说你都知道啥?」母亲诧异地望着我。
「害我爸那王八犊子我饶不了他」说完,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
母亲面无表情,愣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接碗时,我说:「我自己有手」然而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
再见陆永平是两个星期后。
记得那天陆永平进来时,我正在吃糖油煎饼。
我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
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么。
陆永平倚着门,左胳膊依然套着个绷带,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
他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
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
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
那是本地产的清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
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
他穿着一条长裤,上身一件衬衣,扣子崩落两颗,露出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
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
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声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效果好多了。
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肥脸通红,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
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起。
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
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
「现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
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
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还有这油炸食品。
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
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学校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不该把事闹得那么大,让你妈不好做人,」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
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我和你妈都不好受」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
他两臂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
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
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
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
我说——我什么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