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都是不会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庄吗
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自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丝毫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你若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话话,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来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然不见,终究无咎。
再卜一次,得了个兑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茶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诗诗书,于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听几句她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头,这时竟然不敢回正,就让脑袋这么侧着,生恐头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她。
只听那少女继续说道:小茗,你听到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从王夫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