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大觉。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可帝国的士兵,在战场上,却要以血肉之躯抵抗凌厉的弹丸。这本身就是一场不平等的对弈。唉,圆明园不失火的话,昏睡百年的大清王朝,恐怕还不会醒来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把火又该烧#轰然烧得疼了点,但不疼,则无法惊醒。
纵火的强盗固然可恶,但失职(或渎职)的守护者,同样可恨。一个麻木的民族,终于被坚船利炮逼进了死胡同,再也没有退路,除了背水一战之外,似乎还应反思,检讨失败的原因。张宏杰在《回首爱新觉罗们》一文中说得好:“人们大概都以为鸦片战争失败的责任应该算在乾隆的孙子道光帝头上,子孙的无能不应抹杀祖先的伟大,可是也许很少有人知道,乾隆皇帝和鸦片战争也有那么一点意味深长的关系。”鸦片战争原始的种子,在乾隆的脚下开始埋下了。乾隆在圆明园里盖西洋楼,仅仅实现了中西建筑文化的媾和(况且还是不伦不类的),但这两大文明,却呈现为格格不入的局面,终将产生悲剧性的冲突。所谓的鸦片,仅仅是一根导火索。但这足以使圆明园像火药桶一样爆破了。我把那带有烟熏痕迹的残砖碎瓦,视为冷却的弹片。
许多人都凭印象以为圆明园是一座“全盘西化”的皇家园林,而大水法、方外观、海晏堂等西洋景代表着其灵魂。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圆明三园占地52oo亩以上,殿堂庙宇、亭台楼阁、桥梁轩榭、馆院廊庑等各类园林建筑加起来,总面积约16万平方米(超了紫禁城的全部建筑面积)。而整个西洋楼建筑群位于长春园一隅,占地1oo余亩,只相当于圆明园全局的五十分之一。有人说这不过是“乾隆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之作”,纯属点缀性的小品。可见中国的帝王并不见得真住得惯洋房,亦非为了追求中西合璧,仅仅是在炫耀自家园地包罗万象、百花齐放。
然而在火灾中,以石料砌筑的西洋楼,比“土木工程”的中式建筑稍占点“便宜”,被烈焰吞噬之后,至少还能多剩下点“骨头”呀什么的,以证明那“最后的晚餐”。以至迟到的观众,面对着剩菜残羹,误认为圆明园原本就是一席“西式套餐”呢。并且,似乎还不够原汁原味……所以我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国留学生,觉得圆明园被毁固然可惜,但充斥于其中的,原本就是模仿痕迹浓重的“赝品”,并不值得为之痛心疾首。
这种普遍存在的错觉,是应该及时纠正的。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oo2年11月号,刊登了一篇题为《“重现”圆明园》的重头稿件:“1o月18日是一个比‘9.11’更值得悼念的日子。142年前的今天,在中国首都北京发生过一场人类文明的大劫难——火烧圆明园。这座中国清代康乾盛世修造的举世闻名的皇家园林,无论其艺术价值还是历史地位,都是美国纽约世贸大楼无法比拟的。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尽劫难的圆明园已被悲怆与荒凉掩盖,并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年轻一代甚至根本想象不出她的旷世盛景,以致将圆明园中的一个景点——西洋楼与整个圆明园划等号。”成语盲人摸象,形容的正是这种谬误:摸到头或脚或尾巴,就以为是大象的形状。摸到西洋楼,就以为是圆明园的核心或全部。
或许不能完全怪不知情的游客。空空荡荡的圆明园,除了西洋楼遗墟,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摸了。
难道,我还能摸到更多的东西吗?
除非换一种方式。转而抚摸历史,抚摸在现实中已不复存在的海市蜃楼。
我的手头,就有乾隆年间宫廷画家沈源、唐岱实地写生的绢本彩色《圆明园四十景图》——当然是复印件,原作至今仍为巴黎国家图书馆占有。我在纸上摸来摸去,捕捉到圆明园真正的灵魂。我摸到了山,摸到了水(譬如福海),摸到了九孔桥,摸到了大宫门……甚至还差点摸到了乾隆的龙袍,和香妃的裙裾。
我摸到了“西湖”。还纳闷呢:西湖不是在杭州吗?原来福海“抄袭”了西湖。诸多水景,都与西湖的风景点同名:三潭印月、南屏晚钟、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柳浪闻莺……杭州有西施。好在北京也有香妃。都是大美人。
圆明园的西洋楼里,有海伦吗?拿那2o幅西洋楼铜版画(同样为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与绢本《圆明园四十景画》一比,方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西洋楼是用14年时间修竣的。而整个圆明园却苦心经营了15o多年,不断地锦上添花,增筑新景。这所谓的四十景,皆是元老,集中国古典建筑之大成,都曾经乾隆逐一赐名并点评,堪称国色天香。兹录如下:正大光明、勤政亲贤、洞天深处、长春仙馆、茹古涵今、九洲清宴、镂月开云、山高水长、坦坦荡荡、天然图画、万方安和、杏花春馆、上下天光、慈云普护、碧桐书院、曲院风荷、澡身浴德、夹镜鸣琴、别有洞天、接秀山房、蓬岛瑶台、涵虚朗鉴、平湖秋月、方壶胜境、四宜书屋、廓然大公、西峰秀色、鱼跃莺飞、北远山村、坐石临流、澹泊宁静、映水兰香、水木明瑟、武陵春色、月地云居、日天琳宇、鸿慈永祜、汇芳书院、多稼如云、濂溪乐处。风流皇帝乾隆的性情,全投映在他为这四十大景所起的名字里了。何其骄傲,何其虚荣,何其潇洒。
除“御批”的四十景外,圆明三园可圈可点的中式古典建筑还有许多:长春园的玉玲珑馆、长春桥、澹怀堂、思永斋、法慧寺、花庙、绮春园的含辉楼、绿满轩、招凉榭、迎晖殿、庄严法界、点景房、春泽斋、涵秋馆、凤麟洲、鉴碧亭、生冬室……
尤其值得提及的,有位于长春园西湖小岛(人造)的海岳开襟,不仅名字起得很有气势,而且高阁凌云,周围有配殿、方亭、圆廊及牌坊环绕;火烧圆明园时,此建筑因坐落于水中央而幸存,但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在4o年后,还是被八国联军的铁蹄摧毁。在长春园中心岛上,含经堂总面积近4万平方米,淳化轩是圆明园内最大建筑——乾隆仿照紫禁城宁寿宫,为自己营造了太上皇宫殿,供“退休”后使用;他真是一位会享清福的“离休老干部”。另外,在与西洋楼景区螺狮牌楼唇齿相依处,有带水门的狮子林,系乾隆根据苏州名园狮子林而照葫芦画瓢的;在荷花池里泛龙舟,他一定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到江南了……看来乾隆造景,不仅有西洋建筑之“赝品”,还爱模仿南方水乡的风韵。难怪有专家说圆明园“将古今、南北、中西建筑之类和谐地集于一身”呢。御用文人曾咏诗:“人间天上诸景备,移天缩地入君怀。”圆明园浓缩了古今中外建筑艺术之精髓,相当于一座海纳百川的露天博物馆。恐怕只有康熙、乾隆这样的盛世之君(大手笔),才有泼墨谱写这史诗长卷的信心与实力。毕竟,康乾盛世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军事,尚处于世界先进水平,大清的皇帝自然堪称“全球首富”,花点钱投资房地产——算什么?小菜一碟!
正是从乾隆晚期,中国这只曾经遥遥领先的兔子,见没人能赶得上自己,开始睡懒觉了。而欧洲诸国,则通过产业革命而获得了加速度,奋起直追。在东西方文明的“龟兔赛跑”中,名次将从此颠倒。西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超越昏睡百年的中国而打破新的纪录。两者之间的差距将越来越大。等到中国人快成为亡国奴了,才如梦方醒。
从康熙到雍正,直至乾隆,大清帝国的黄金时代结束了。恰恰印证了一句俗话:富不过三代。“满洲人世代相传的进取心在乾隆这一代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像汹涌的潮水一样,达到顶点之后,开始逐渐消退了。因为前面不再有什么可激起他们竞争欲望的东西。自命不凡的乾隆,现在全部身心沉浸在自我欣赏的快感当中了……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