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成了名就喜欢拿腔捏调摆架子呢。”姑母跌足道。
“逸文可不是那种人。”姑父说公道话,“三岁知性格,从小看他长到大,他为人怎样,你又不是不清楚。”
“这人要是变起来,那是比眨眼还快的。再说,逸文在国外呆了八年,你又知道他到底是变了没变?自从回国后,他几乎都不上我们家来了,要我说,他现在是有些目无尊长。还有我们家一珊,他心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一珊,你有没有问过他……”姑母最擅长就是由此及彼,扩点到面。
“他最近确实很忙,一方面是为了这个案子,另一方面还常常跑医院探他妹妹——”我告知事实。
“你看到过迎叶了?”姑母和姑父同声讶异道。
“中秋那日他带我去的。在圣约翰康复中心。”
“那天怎么没听你说起?”姑母有些不满。
“我以为这事无需说得,逸文说你们对一切早已知情。”
姑母和姑父对望一眼。然后,姑母道:“这事本来也要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你已经知道,那也好。迎叶七岁得自闭症,一直在医院治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这孩子也可怜,刚到懂点事的年纪,她爸妈就——”忽然僵在那里。一壁揣摩我的表情,一壁自己思虑着,该不该继续?
“她父母亲就是那个时候去世的吧,逸文都和我说了。”
“哦,他都对你说了?怎么说的?”姑母盯着我。到底她知道多少乾坤?
“只说年少时父母去世,迎叶从此自闭。杨伯伯是他生父的亲兄弟,后将他们兄妹俩过继到自己名下。”我简言之。
“就这些?”姑母将信将疑。
“就这些。”
“那他有没有说他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姑母追问。
“这倒是没有。”我想一想,回答。怎么去世的?是,我从来也没有往深处思究过。
“唉,说起来也是惨。”姑母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堪回首呀。亲戚朋友哪个还忍心重提旧事?不要说提,连想想心口都难受。他爸爸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就从公司顶楼跳下来,二十层高呢,一脸一地的血,手脚断裂,头骨爆开,仵工根本没办法抬全尸,全身散架成那个样子……”哽咽了,说不下去。
什么?他父亲原来是跳楼自杀的?为什么?后来呢?震惊至极,脑中但觉一片混乱。我望着姑母,千言万语冒涌到嘴边,最终只是哑然。
“你看你,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说好了不再讲的——”姑父轻拍姑母的背,温言温语地从旁劝慰,“现在徒然又引得自己伤心。何必呢。好啦。好啦。”
“怎么会不伤心,他曾经多少风光,那么多人,那么大的一家公司,人前人后衣服都穿得那么漂亮,没有想到死了最后是被人装在垃圾袋里运走,连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没有了。”姑母用手背擦擦眼角。
“是因为公司破产么?”我小心翼翼地猜测。
姑母摇摇头:“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他的公司虽然受到八七年股市崩盘的冲击,但有这样一个万名员工的架子,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倒的。他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呢,听说是他最好的一个朋友。他一时想不开,就——”
“那么这家公司后来怎么样了?”
“哪里还有什么后来。他人一死,公司自然也就被其他机构收购了。”姑母忿忿,“就好像老鹰扑食那样,早在一边贪婪地盯上了,只等他离开,便马上来蚕食瓜分,一点点人味都没有。”
“为什么公司没有留给杨伯伯和逸文呢?”
“留不住呀,大势已去,单凭杨德笙一个人,哪里有挽狂澜之力?他们是连家里的房子都——”姑母才说到此,电视里遽然响起了新闻节目的片头曲。她的后半句话被生生地截断了。
“开始了!开始了!”姑父持遥控器,将音量调大。
三个人聚精会神地对准一方小小屏幕。
先是国际要闻,再是国内时事,最后轮到社会焦点——生活纪实,全港关注。真的是头条。法院外的台阶上,站满了各路记者,长枪短炮,蓄势以待。大门一开,立刻争分夺秒地蜂拥而上。
先出场的是蒋惠玲。一身黑,却难掩眉目兴奋,笑吟吟地面对记者,姿态大方任人拍照。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况是双喜临门。她已向报界“不经意地”透漏,肚中是个男仔。
“蒋小姐,今次终于从朱家人手中抢到遗产份额,请问你有何感想。”一位人高马大的男记者递过粗大麦克风。
“什么抢,”蒋惠玲妙目一横,“我只是拿回分内应得的而已。”
“蒋小姐,听说是因为黄宝兰当庭宣布放弃自己名下财产份额并全数转让给你,所以你才赢得官司,是不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吃力地踮起脚,将话筒高擎至半空中。
“什么转让,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财产里本来就有我的一份。我说了,我只是拿回分内应得的而已。”蒋惠玲扭过头去,不再理睬她。听凭她在人堆里跳着脚叫“蒋小姐!蒋小姐!”
钱财到手了,风头也出了,怠慢一个小记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现在是大热门呢,真的,保不定很快又掀起人生高氵朝,片约合约也会接踵而至,她还得忙。眼里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得。他们这些人真讨厌。
“蒋小姐,请问这次你拿到的财产总价值为几多?”一家电视台把镜头对牢她,正进行面部特写。
“这个要问我的律师呀,这些事情我都已经全权委托我的律师AndyYeung了。”蒋惠玲虽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的喜形于色早替她泄漏了一切。
她就这样不着痕迹地甩开了这一大群嗡嗡嗡的人。就让律师去对付他们吧。
“杨律师!杨律师!”杨逸文才从门内露面,已经被人围得密不透风。上庭前,是名不见经传的律师,离庭后,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怎可轻易放过?人人都怕落后于形势。
“杨律师,请问你对这次打赢官司有没有觉得出乎意料?”
“杨律师,请问黄宝兰在庭上的这一举措你是否已有预料?”
“杨律师,请问你和黄宝兰是否私下有协议?”
“杨律师,听说你刚刚获得大律师资格,首战告捷,对此你有何感想?”
“杨律师,你觉得你这次能够赢得官司,胜诉关键在哪里?”
“杨律师,请你谈谈……”
几十只采访机和录音笔勇往直前地杀到他眼前。他倒还镇定,分了轻重缓急来回答这些问题。
“作为律师,承接此案,自然免不了和对方当事人有一定程度的接触。但是,我想,大家也明白,仅凭我个人的意愿要促成这样的结果,恐怕也是不现实的。最终做出此决定的是黄宝兰女士,她那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而且也正是这个理由使她充分认定,应该将原本所属我当事人蒋惠玲小姐的那部分应得财产份额归还。……”杨逸文从容微笑,侃侃而谈。
“请问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黄宝兰放弃那么大宗数额的财产?”记者们喋喋不休地追问。
“这是黄宝兰女士的私事,我想我是没有权力来替她回复的。”杨逸文机智地避过。然后,他便和蒋惠玲坐上一辆黑色房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优雅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