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裹一圈棕褐帻巾,穿一领皂边麻布宽衫,腰系三道行缠,面黄凝赭,活像个乡野行脚的落魄道人。
“廖异啊,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相邦。自随主投秦,尔来十年有余。”
“那也不短了…”
吕不韦坐在案桌前,细数着腰佩上的环目,喃喃自语着:“没剩几个啦…”
昔日他广散千金,摒弃门户之见,招引天下能人,终得食客三千,陆续进入秦国核心,其中最为他器重者,不过寥寥数人:曾为他攻赵伐魏、拔取城池百座的爱将蒙骜,终因连年征战病逝;素以威猛着称的王齮也已经年老苍苍…而前些年效仿毛遂自荐,投入自己门下的那位荀子高徒,也隐隐脱离了自己掌控,成为了年轻秦王的心腹廖异听着相国低声话语,不敢打搅。
“麃公的子嗣都安排妥当了吗?”
“都迁到洛河一带了,妻子稳居,安无悼忧。”廖异不知相邦为何突然提起麃公来。
同为吕府门客出身,麃公后来得势,秦王登基之时与蒙骜、王齮齐拜为将,备受器重,可惜最后却因违反军规,触怒了吕不韦,在六年前被下令处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么?”
“因他攻魏卷邑,违背相邦意旨,妄自肆杀,屠城斩首足有三万之众,过于血腥。”
“非也,关键不在于此。”
“下属愚鲁,还请大人指点。”
“因为,他阻挡了秦国的路。”吕不韦提着灯盏,躬身凑近了廖异,他的眼角深痕如刻,深眼窝里骤然射出两点利光,透着凶横毒辣。
“挡了秦国的路,就是和我吕不韦作对!”
“和我作对,那他就得死!”
廖异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屋外寒风窜入衣袍都没如此感觉。这就是他熟悉的那位吕相,往日沉默平静面庞下所藏着的,是幽深难寻的心思,以及不逊于猛虎的狠厉。
“王自年幼,意气乱事,急于伐灭六国,执意举厉兵之策。而为图长计,我力主义兵,数次于朝堂上改弦更张,强调施行王者之治,王不解,遂有君臣之隙。”
“计首授爵,可治秦地,然六国之广,何其能也?唯有克其国,不及其民,独诛所诛而矣。即义兵至,则邻国之民,归之若流水,诛国之民,望之若父母,兵不接刃,进而民服若化,六国再无遗民,方有秦地久安啊……”
吕不韦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贴面的灯盏将橘光照在他沟渠分明、略微抽搐的脸庞上,那双眼里好似跳动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罢了…”
“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忽然想到了如今猖狂无比的某个白脸寺人,吕不韦的脸一下黑了,沉默半晌,最后询问道:“长信侯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作?”
“那阉人嫪毐?先前开春时节倒很是亢奋,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乐此不疲地来往在他那太原封地、山阳封地以及雍城和梁山四处,走马灯般交叉来回。清明过后,这蠢货倒显得安分了许多,不过从雍城周遭的人员变动的蛛丝马迹来看,怕是在暗中憋着坏……”
“哼,这寺人的坏,你怕是还想不到深处。”吕不韦心中感慨万分,数年前,自己选用这身怀巨阳的门客装作阉人,以献给太后赵姬,也何曾想过会酿成今日局面啊。
今年初分,便有诸多朝臣公请,要为秦王行冠礼大典,吕不韦不悦,欲延后之,却没想到嫪毐直接以秦王假父的身份特诏通过,还顺便一道确定了这加冠的地点雍城,以及出行时间。开春过后,二月初二,春雷响动苍龙布雨,择春运之首腾龙抬头的寓意,队伍出发前往雍城。
回望起行那日,风和日丽,正是初春难得的阳升气象。咸阳国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门外官道两边争睹秦王风采。吕不韦亲自率领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员三百余人,在郊亭为嬴政举行了隆重的贺冠饯行礼。正在嬴政饮下吕不韦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时,万里晴空,一阵隆隆沉雷滚过,陡然在咸阳上空当头炸响!
“晴空霹雳!龙飞九天——!”
吕不韦呷呷一声狂呼,领了个头。
“龙飞九天!!秦王万岁!!!”
原本愣怔不知所以的官员庶民恍然解兆,顿时爆发出一阵弥漫原野的山呼海啸,上天佑秦的宏大声浪便潮水般掠过了渭水两岸。
“王驾起行!”
伴随着队伍领头的节使发出喊号,大片旌旗车马便在原野上辚辚启动了。散发无冠的嬴政身着一领绣金黑丝斗篷,站在粲然金光的青铜轺车的九尺伞盖下,随着秦王万岁的滚滚声浪在人海中缓缓西去,端庄威严得天一般。
那一刻,站在台下的吕不韦遥遥望着这个年轻的君王,忽然觉得他挺拔的背影,再也和那个王座上的孩童模样叠不起来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即便是如此冗长繁重的车架队伍,也终于在沿路民众的夹道欢迎中,抵达了雍城。吕不韦已经暗中措置好了各项后手,却仍旧担心那远在宗地的秦王。
蕲年宫,明显是嫪毐专门为他准备的陷阱。
可年轻的嬴政却执意要跳进去。
火中取栗啊,无论是那份胆魄还是气力,都让步入暮年的吕不韦心有戚戚。
但愿王上你的选择,会是对的。
思绪良多的吕不韦,随手遣退了廖异,然后坐在案桌前垂着脑袋,愣愣发起呆来。身为相国的他平常总是整日整日地忙着各种事项,往往到了夜晚,他才能放空昏沉沉的脑袋,思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阵风吹来,摇曳了烛火。
吕不韦缓缓抬首,只见阁楼外月光凄冷,而檐廊上,无声无息间已经站了一位黑衣剑客,腰间傍着一把血气弥漫的凶剑。
“掩日…你怎么回来了……”
“见过相邦大人!”
“魏国那边没动静了?”
“自从上次玄翦的刺杀任务失败之后,卑职便一直待在魏国。没了信陵君魏无忌,又死了个大司空魏庸,如今的魏王增,可谓独木难支,甚至还要倚仗那半截身子入土的乐灵太后来把持朝政,哪怕空养着几千魏武卒,如今也算不上什么大的威胁了。”
“有趣…那乐灵太后,是韩国出身的罢?”
“正是,韩国有夜幕盘踞,组织对其渗透也少。要不,正好让卑职去那搅浑下水?”
“不必了,你还是先去雍城候着吧,随时等待我传给赵高的指令。”
“赵高?”
“一个机灵的小宦,被我送到了王上身边。在蕲年宫的随从里,我还埋着一些罗网的好手,必要时,你们都可听他便宜调遣。”
“大人机妙算!”
“去吧…”
“下属告退……”
屋中重新变得空寂,刚刚说话的人瞬间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样。吕不韦捏紧了手中的一卷书简,目光之中泛着若有若无的杀意。
“嫪毐……”
韩国,新郑。
皇宫,鸣鸾殿。
昕雪苑深处坐落着一大片翠竹簇拥的房间,晨光融雾,枝叶剪影,稀稀疏疏落在窗纸上,分外有几分诗情画意之感。
穿过香径回廊,从竹林深处走来的吴贵,跟着侍女来到这处林深幽静的院舍外,隐隐约约看到了窗纸里边的人影,高挑优雅。
听着房间里传来明媚动人的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