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到躯干,看得见的部位,看不见的部位,简直没一处能完好无损。只要一静坐,便有一种异样的痛痒从浑身各处袭来,好像有一群蚂蚁正在吞食肌肤。
最要命的当属右肩上的那处伤口,那是官军的铁炮留下的。子弹深深嵌入了肌肉当中,连带损伤到了肩骨。这让秀松愁苦难言:对于剑士来说,有什么伤能比手臂上的伤更严重?
作为一位颇有声望的「青头巾」,秀松已将佛家剑法「明王五势」修到登峰造极,凭借杀生石所铸的妖刀,斩杀了无数凶悍的妖魔。但自从肩膀受伤后,秀松每一次挥出刀,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就像有一根利刺钉在肩骨之间,令他有苦说不出。
「我年轻时中过江户捕快的分铜锁,也尝过甲贺忍者的手里剑,我以为我的筋骨够硬了,现下才领教到西洋铁炮的威力——天下竟有如此狠辣的暗器!」
肩上中弹那日的黄昏,秀松寻到了熊本城外的一间无名小院,那里留守着一位专治平民的医僧。秀松和那位医僧是多年的旧相识,曾经一起游方半年之久。
都怪战争惹的祸,庭院中的木板上躺满了断手断脚的伤者,哼哼唧唧地对着夜空哀鸣,附近村庄信佛的老人过来照料他们,再加上来寻亲的家属,来避难的乡民,来要饭的混混,这间小院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
坐镇这座小院的医僧出身于德岛藩药王寺,自幼跟从寺里的老僧修行医方明,比及医术小成后,常常打着「药师菩萨灭除病苦」的旗号下山义诊。当地乡野民风彪悍,频有斗殴事件发生,仇家一旦起冲突,便会抄起农具干架,动辄打到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官府屡禁不止。他医者仁心,为穷困的伤患看诊施药,不收取钱财,只求一顿斋饭。三十年的经验积攒下来,治疗外伤的本领磨炼到了极致。
在烛光明亮的诊室中,医僧为秀松禅师取出弹片,包好伤口,苦瓜似的长脸一沉,冷冰冰地警告道:「如果你还想使剑的话,至少一个月内,不要动用你的胳臂了。我是为你的后半辈子考虑……不过,你不一定会听吧?」
秀松像孩童般哈哈大笑:「当然。」
医僧叹了口气。
战乱中需要医治的平民太多,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瞳孔中血丝密布,两只墨黑的眼袋耷拉下来,下巴上爬满了凌乱的胡渣。
而秀松虽然受了伤,却比他精多了。就算肩部传来阵阵剧痛,也始终挂着一副淡淡的微笑,由于上半身没披衣服,胸背上壮硕的肌肉明晰可见——光看两人的外表,竟分不出谁更需要就医一点。
「大师,您要的清水,我放这边了。」
一名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光头少年走入室内,双臂怀抱着一只硕大的木桶,「哐当」一声,将它放在医僧的座椅边上。
医僧道了声谢,俯身舀了一瓢水,浇到巾条上擦洗双手。
秀松暗中吃了一惊。这桶水的分量可不轻,估算一下这只木桶的直径,足够把少年丢进去泡澡了,但少年却面不改色,从邻村的水井过来,稳稳抱了一路,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重量。
秀松笑着夸奖道:「小和尚,好力气啊。」
少年朝他腼腆一笑,低头行礼,快步走出了房门。
等少年走得远了,秀松敲敲桌板,对医僧说:「你几时收了这么个好徒弟?」
「他不是我徒弟。」
医僧沉沉地望着秀松,将嗓音压低,讲起了少年的身世:
少年名叫善太郎,是萨摩藩一家农户的孩子,今年刚满十四岁,大家都爱叫他「阿善」。前些天,他和父亲把萝卜运送到熊本城贩卖,恰好遇上了攻城的萨摩军。他的父亲来不及躲藏,死在了双方交火的枪林弹雨之中。
在那之后,无家可归的善太郎就来这里帮忙打杂了。医僧给他剃了个光头,假扮成和尚的样子,避免被军队掳走充当兵员。
秀松问:「那孩子认不认识熊本城周遭的路?」
医僧说:「他以前经常挑菜到熊本卖,自然熟悉这里的山路……你想干嘛?」
秀松咧嘴大笑:「我正好缺个向导。」
天亮后,阿善跟着秀松离了小院。
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阿善不光为秀松引路,还受了沙弥戒,成了一名佛门弟子。
尽管秀松已逾知天命的年纪,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徒。
头佩青巾的佛僧以斩鬼为生计,但哪有地方会三天两头闹鬼,因此,「青头巾」多是居无定所的行脚僧,在云游生涯中斩妖除魔。
秀松在日本各地漂泊了数十年,从未动过收徒的念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发想,收下第一个弟子。是担忧肩伤恶化,是害怕绝学失传,还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呢?
「我们该动身了,那些尸体藏得太草率,追兵恐怕快来了。」秀松催促道。
他扶着山岩站起来,还未站直,就腿脚一软,倒在了泥地上。
「师父!」
「我没事。」
秀松感到小腿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不禁龇牙咧嘴。
他在心中责备自己的马虎:「秀松啊秀松,你歇得太久,都歇到脑子发昏了,难道忘记自己为何走不动路了吗?」
他看向自己的左小腿,那里缠着一根洁净的白布条,已被鲜血浸得半边漆黑。
在布条之下,是一道贯穿小腿肚子的刺伤。
这是他最新的一处伤,也是最深的一处。
师徒二人先前探听到消息,官军的大炮将会从熊本城北方的山间道路运来。今天天未亮时,他们就隐匿在路边守候,但直到正午,都没有运送大炮的车辆出现,只有一支官军小队路过此处。秀松先下手为强,拔出杀生石,从潮湿的枯枝败叶中飞身而出。
秀松牢记之前中弹的教训,刀刃如电光闪现,每一次斩击都穿透了敌人的要害,完全不给他们掏出铁炮的机会。转瞬之间,五个兵士都被击倒在地上,如迎风靡倒的草芥。
当他和阿善打算撤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为首的队长模样的兵士挣扎着爬了起来,拔出腰际的佩刀,摇摇晃晃地朝着二人冲来。尽管他步伐有点发软,拔刀的姿势却迅疾无比,与「道无念流」的立居合相近,竟也是个道场出身的练家子。
为了保护爱徒,秀松把阿善遮掩到身后,一脚踢碎了那兵士的下巴,彻底断了他的气,但也被刺中了小腿,一时间血流如注。
「我听说官军从各地征召善于使剑的警察,看来不是谣言,今天就撞上一个。」秀松在心中苦叹。但要不是护徒心切,外加身体太过劳累,他断无可能被这种级别的偷袭得逞。更多小说 LTXSDZ.COM
阿善将那些兵士的尸首藏到路边的树林里,为秀松禅师包好伤口,搀扶他走出三四里路,爬上一座草木丛生的矮丘,把他安置在一块巨岩旁边,才暂且停下来歇脚。
「那家伙明明被我割开了喉咙,却没有即刻丧命,总不是因为我的刀刃太钝吧?」
秀松摩挲着手中的一只御守。这是阿善从官军小队长身上搜来的,现已碎裂成了两半,但上面仍留有些微祝福的气息。细观残余的痕迹,施术者无疑是一位法力高强的阴阳师。
正是这个御守,为兵士抵挡了一次致命的斩击。
碎裂的两半御守拼合起来,便是一个金色丝线勾勒的八咫乌徽记。三足鸟骄矜地张开羽翼,似在顾盼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