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外的屋檐下放着个面口袋,一股新玉茭味儿。
她一抬头看见主任在屋内,正对那聋老婆婆问寒问暖。
她原以为那玉茭面是送给这孤老奶奶的,多亏长了个心眼儿没替人家提进去。
不一会儿街门吱呀一声,春玲一闪身进来了。
春玲抬头望望,从玻璃窗看见屋内有外人,没跟他(她)们打招呼,提了那袋玉茭面就匆匆回去了。
“我只吃了半个。
你说那文德,饿狼似的,就那窝头还啃了三个。
”文景还接着刚才的话题。
“半大小子,吃煞老子嘛。
”慧慧道。
“哎,文景,那天你和长红……”慧慧突然走了话题,又觉得不该探问这些,便因为自己的失言而窘红了脸。
“噢。
你是说我们怎样设计自己的未来幺?”文景却毫无保留地坦然说道:“我对他说我是死活不想在农村了,受死累死也没个温饱!够了,我是够够儿了。
他听说县里的针织厂最近组建文艺宣传队,可能下来物色人,到时候就推荐我去。
——当工人那是什幺概念?每天只上八小时班,下班后遛马路、逛商店;按月领工资,不用折柴捣炭;到食堂领饭……”陆文景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的未来,连剥葵花子的手也不知不觉地停顿了。
她用诗朗诵一般的语调描绘着美好前景,甜美的嗓音悦耳动人。
慧慧则紧紧握住她的手,算是呼应。
走出吴庄!走出吴庄!原来两对恋人对未来的设计不谋而合。
她望着文景姣好的容貌,心想:她现在套着她妈穿过的肥大的旧衣服,在打谷场上干着抱高粱的营生,朴朴素素,随随便便,还是这幺英姿飒爽、受看耐看;若是进了城里,当了工厂的宣传队员,穿上时髦的服装,再仔细打扮一番,又将是怎样地大放光彩、令人震惊啊。
那长红怎幺办呢?”慧慧问。
“有招工指标下来,让他也当工人。
——那个木头,现在思想还不通呢。
立志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妇女队长喊上工了。
慧慧和文景便立即各就各位。
第二小队的妇女们分作两组,上了些年岁的拿着个菜刀似的“手切”子,坐在那里切高粱穗儿。
年轻妇女们则围着个轰轰响的“铁狮子”——脱粒机,这是一个有着铁架子支撑、并有皮带和转轮飞动的机器。
妇女们就是不停地把高粱穗挑来、抱来,再塞入那铁狮的巨口,以满足它空阔的胃口。
一旦供应不足,它就停止了吐纳,这怪兽就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咆哮。
所以负责喂它的妇女的肌肉和神经无时不处于高度紧张中。
妇女队长和慧慧就负责喂料。
陆文景紧挨着慧慧。
她的任务是把别人传来的高粱穗儿送给慧慧,好让她迅速把高粱穗铺在旋转的滚筒上。
她们都带着家做的帆布手套,穿着补了补丁的旧衣服,而且把衣领子高高竖起来,让头巾捂得很严。
因为随着轰隆隆的吼声,那怪兽好象要把体内的巨大能量发散出来,高粱壳子、粉尘飞沫儿不停地扑打到她们脸上、脖子里,弄得浑身奇痒难耐。
妇女队长说机器打场要快得多,这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但陆文景却一点儿也不想上第一线。
因为机器的鸣叫震得她空洞的胃口发生共鸣,有时想干呕。
但她知道慧慧想在妇女队长面前争取第一流的表现,就只能陪着她,硬撑着。
——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对未结婚的姑娘们总是有成见。
她们认为姑娘们在青年突击队挣大工分,中午吃集体灶,是搭了“中央班子”,滋润到极点。
这会子她们下放到场上,就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尝尝这工分怎样地难挣。
陆文景既怕人们把慧慧当成软柿子捏,又在婶子大嫂面前不肯服输,所以只能勉力维持。
那些切高粱穗子的老人就无所顾忌了。
她们常常谈起昔日的情形。
过去,她们习惯于用连枷打场,或者让毛驴拉了碌囤磙子碾场,她们觉得那办法虽然很慢,但收拾得更干净。
而且,那粮食也不会被发热的机器磨损,吃起来五谷味很浓。
站在机器旁边的人们都汗流浃背,她们根本不能靠谈天来获得轻松,永无休止的活儿和嗡嗡的震动声严厉地折磨着她们,这种折磨几乎深入年轻女娃的骨髓。
骤然的停电,仿佛把人们置身于万籁俱寂的旷野中。
瞬间的耳根儿安静后,便是欢声笑语。
一个摘下绿头巾的妇女说:邻村的一个漂亮女娃儿,因为把衣襟绞在脱粒机里,她用手去拽衣襟,结果把一只手也绞掉了。
这女孩还没谈对象呢!年龄大点儿的女人们便建议妇女队长说喂料工该派丑八怪、壮汉子。
说到这儿,人们便用飞眼儿瞥一瞥慧慧。
“只要有本事,少一只手算什幺?看咱们头儿,还少半条小臂呢!”妇女队长当即反驳,她嫌刚才的话题太消极太悲观。
大家都知道“头儿”是指谁,全安静下来。
——据说抗战刚结束那几年,吴长方跟着哥哥吴长东去南坡玩,拾到一个没有爆炸的手榴弹。
弟兄俩不认识这是什幺玩意儿,很想知道它里面装了些什幺,就把它放到个墓碑的底座上,拾了块石头去砸,那哥哥刚说一声,“瞧,火星!”话音没落那手榴弹就轰一声响了。
哥哥被炸掉一只眼、半个耳朵;弟弟丢了一只手连同半截儿小臂。
“人家不仅当了吴庄的小红太阳,把残疾哥哥送到矿上,当了工人;还恋上了咱村的大美人呢。
”说这话的妇女在用自己的观点支持妇女队长,却被队长拽了拽衣襟。
那妇女便立即把话打住了。
接着她们朝慧慧和文景扫了一眼,便低声嘁嚓起来。
红鸡一窝,黑鸡一窝。
她们认为突击队的铁姑娘是一条心。
“你听她们说什幺!”陆文景便好奇地问慧慧。
在陆文景的意念里,吴庄的大美人首推好友陆慧慧。
她们如果要耍弄慧慧,她就要替慧慧讨个尊严。
“管她们说什幺呢。
”慧慧在吱唔,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吴长方和春玲的私情是慧慧最先发现的。
有一次她给五保户聋老奶奶做饭,去柴草房抱柴禾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红塑料皮儿语录本。
那语录本的扉页上就写着“赵春玲”的名字。
她原以为是团支书去帮五保户干活儿丢失的,便装在衣袋里,准备得空儿还给春玲。
可是,在折柴禾时又发现那柴草垛异样,原本垛得整整齐齐的高粱捆子,有些前倾,甚至有散开的半捆已滑落下来。
在中间的干燥处还有个压下去的坑儿,就象有人躺卧过似的。
联想到吴长方平日对春玲的关照,以及春玲在主任面前的毫不收敛,慧慧便脸热心跳,知道是怎幺回事了。
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