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官道又长又单调,廖无生机。
道路两旁是低矮的树丛。
树丛中落了一层干枯的叶子。
树叶在料峭的春寒中打着哆嗦。
陆文景在放弃了依赖父母的一切希望后,意识到自己已处于孓然一身的困境。
然而,这种困境没有使她畏缩、没有让她放弃,反倒激发出她背水一战的无畏。
这种力量一方面得益于母性的坚韧,另一方面也来之于她的另一个女儿小海容。
当海容倾其所有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部捧给妈妈,并主动请缨愿陪妈妈去给妹妹看病时,文景心灵深处的又一道曙光出现了。
海容灼热的爱、纯朴的亲情,如同洗涤污锈的药剂,将母亲心头浓重的阴影化解了。
小海容毫不知晓地成为母亲征服生活的又一动力。
所以,当文景弓了纤细的腰身儿,双手握紧辕条拉着自己的一对宝贝儿向县城方向前进的时候,完全不象一个柔弱女子的漂浮,反而象一头未加驯养的初生之犊。
她没有羞怯、没有忧伤;既不抱怨离异的丈夫,也不追念昔日的恋人;只顾一步一个脚印地驱动自己的双脚。
除了感觉路途漫长外,她一切都不假思索、完全听从本能的支配,觉得浑身是使不完的劲儿。
”海容首先听到了吴长东的喊声。
并望见有人在奋力蹬自行车,追赶她们。
在她出发时娘就百般阻拦。
她以为娘派人追了上来。
他一边擦汗,一边愧疚地解释道,“富堂伯去还钱,还到了我二弟手里。
都怪我原先没对大家交待清!——这三百元本来是你的劳动所得。
你不记得幺?我们的最后一批货款还没有结帐呢!今儿上午,我碰上了富堂伯……”吴长东因为急着追她,到现在都在喘着粗气。
由于喘气不匀,他的叙述也显得有些凌乱。
她瞪着迷惘的双眸,眉心儿一跳一跳的,仿佛刚刚走出梦境一般。
好一会儿才听明白:父亲去还吴长东那三百元钱时,吴长东不在家,就还到了吴长方手里。
吴长方没有吭声儿,吴长东一直被蒙在鼓里。
今天,父亲在乘拖拉机去县城的途中,遇到了吴长东。
——他正在地里替他爹撒粪哩。
老人说起去还钱让吴长方代转的情形,吴长东一听就着了急。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家取了三百元就急忙送到了文景家。
又听文景娘淌着泪说文景全然不顾兜里有几个钱,着了魔似地要去县城给孩子治病,已拉着平车上了路,吴长东急忙骑上车子追了来。
而这三百元钱正是文景从前缝袜子的劳动报酬。
……
订货、提货都是吴长东跑腿,她欠他的情实在太多了。
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嘴在说客气话感谢话,那小气的手却早把那三百元装进内衣口袋里了。
”吴长东说。
”文景一时踟躇不决。
她并非因为平白无故麻烦人家而难为情。
灾病当前,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之所以犹豫是发现未带墨镜的吴长东与她对话时别扭得很。
他总是给她个侧面,把残疾的眼睛遮掩了去。
她想他原本在地里撒粪,破衣旧裳,未带墨镜。
后来,听说她们弱小贫病勉强上路的情形,就急急火火赶来了。
他实在是个好人。
她能体会这好人内心的自尊自重。
他既不愿把自己丑陋的一面展示于外人,怎好让他这幺抛头露面去县城大医院呢?这不让他更加难堪幺?
等你拉着车去了,人家也下班了!”吴长东说着已把自行车的后座摆到她面前。
原来,文景娘对两个外孙不放心,正拿来件老羊皮袄驱寒呢。
摸摸海纳的头,娃儿的身子象火炉一般灼人,处于半昏迷状态。
这本来就让姥姥煎熬难禁,这时,海容又扒到姥姥耳边说她想下去解尿。
姥姥强忍着眼泪替海容抱了妹妹,可怜小海容下了地却迈不开步。
原来她为了生病的妹妹舒服些,按照妈妈安顿的姿势坐了,一动不敢动,把细嫩的双腿都压麻了。
小海容下了车一瘸一拐地没走几步就跌倒了。
打一寒禁,尿了裤子。
五岁的海容为当众出了丑,又羞又怕而啼哭。
文景娘先是心疼小外孙,既而心疼大外孙,同时又亲眼目睹了文景这大的不大、小的不强,没有任何帮衬的艰难处境,委实不忍;进而又联想到死去的儿子,更加不能自持了。
文景望着从未拉过平车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返。
与其说是她驾着车,倒不如说是平车在左右着她。
望着脱掉湿裤子的小海容面带愧意乖乖儿卷曲在车上的老羊皮袄里,自己原先的生硬态度,原先的刚强便如融化的冰山哗然瘫塌下来。
鼻子一酸,长长地涌出两行清泪。
大地在自行车扑哗哗的轮辐声中飞速退去,显得庄重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