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三千的大明宫;她唱的是络绎不绝的征人所掀起的尘埃,曾一度自发驯服于大唐的各民族在边吏暴虐下的敢怒不敢言;她唱的是农民的朝不保夕;她唱的是鼙鼓之音在帝国边陲已隐隐可闻…
她的歌声为被压迫者带来安慰,一般百姓闻之暗泣;权贵闻之切齿!,
我为她的一曲一词一字感到惊心动魄.她绝不会以为这些都不会传到当权者的耳中吧!她是豁出去了,又或她是已看得太多,无发自效寒蝉.
这三年来她究竟怎么了?
她是遭遇了什么?抑或她是看到了什么?
有钱的人家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当然不会再邀请她献唱.她不再穿着由主顾送赠的绫罗.她只穿上素白布衣,身上除了一根玳瑁发钗外更无其他饰物.
当她在市集高歌时,所有人都屏息静听;他们说那时连树上的鸟儿也会中止鸣声彷彿牠们也想聆听.
当权者骂她是大逆不道;百姓称她是「何满子」,那个「子」字是对有学问或有德者的尊称.她生活俭朴.那些来听她唱的人只有能力放下数枚铜钱.她一一捡起,并欠身致谢;那双碧绿的眸子中晃漾着感恩之情.
三年间,她成熟了,而且更艳光夺人如果三年前她像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公主,现在她就彷如慈悲观音的代身.
我被她的歌声感动得难以自持,从怀中把一枚银锭放下.她却在我转身前阻止了我.
「我不收富人的钱!」
在她的声调中是一丝冷意.
我却没有感到被冒犯.
「师傅,这是我衷心的小小敬意.而我的钱都是取之有道.身为医者,我不单为有钱的人看病的.」
她有点惊讶,然后她欠身致歉.
「请恕小女子无知冒犯.但我不能收下这个.阁下既为大夫,可否为家父诊断?」
「令尊有不适?」
她沉默起来,眼中是一片哀伤之色.
「如此,请姑娘引路.」
她住在穷巷之末端,与听她歌唱的人为邻.
屋子暗黑,只有一盏孤灯.但倒是清洁整齐.
那曾为她以琵琶伴奏的老人卧在草席上
我为他把了脉.
可是他已病入膏肓.
我把她父亲病情从实以告,她饮泣起来.
「我会开方令尊舒服一点.我的僕人会把药送来.姑娘也不必难过.毕竟生死轮迴人生难免.」
她点点头向我致谢.在她双眸中是一抹哀愁,可是我也看到她的傲骨和勇毅.
也许我当时应该向她提出忠告,说如此下去,她会处境不妙.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却无法启齿.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分别:她一定仍会我行我素的唱下去.从她的眼中我知道她已决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三天后,老人辞世.
我匿名出钱为他办了后事.
(三)
一个月后,我听到她被捕的消息.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我仍是有如五雷轰顶.
她会怎样了?
我疏通了门户,得到的答案是:大逆罪.
得此罪者难逃一死!
在她处刑前夕,我泣不成眠.
翌日,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前往行刑的市集.
我准备了鲜花,一旦她归天,我就会把这些置于她横尸之地.但当我步出家门,就赫然发先我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成千上百的人都手持鲜花向同一方向走去.
当我抵达刑场时已是人山人海.几经辛苦,我才挤至前排.五十步之外,名动长安的何满子一身白衣,长发披肩,双腕反缚的跪在斩刑台之中央.在她脸上却看不到半丝恐惧之色.
她在晨风中如朝露般清纯无垢.
我新狂跳,阵阵的绝望与痛袭向新头.
是否真的无法把她救出生天?
我身为医者,以救人为天职;而这个人我甘愿以身替代
我回首望向同样凄楚的人群.他们眼中有哀伤,也有愤怒.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停在远处的一顶轿子!
它虽与一般平民百姓用的轿子无异,但围着轿子的八名护卫暴露了轿中人的身份;为皇上及他的后宫诊断多年,我当然知道轿子裡面的是谁!
当今天子嗜曲,而且是击鼓能手.皇上一定是听说了这以歌声震动他的天下的歌手即将处刑而前来.
一个念头闪过.
「让她唱啊!」我大声道.其他人也加入了.
士兵们紧张起来.监斩官看来马上要下令弹压.就在这时,一个急步前来的人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监斩官脸色大变,急急下令让受刑人高歌.
我内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如果她可以唱,皇上怜才,就有可能赦她的罪.这也不是没有前例的.当今就曾因读到一首被判刑者的诗而赦了他.而长安诗人盈千上万,可是只有一个何满子!
于是他们告诉她.她望向那传令的人一眼,开始唱了:
好一朵水仙花
鲜花啊落在我的家
鲜花啊落在我的家啊呀
邦有道,民安乐
家家齐唱太平歌,太呀平歌
所有人都动容了.
那声音是如此清脆,有力,绕樑岂止三日!
而我猜对了.另一人跑了过来,手中拿起一个载有荔枝的篮子
我知道这意味什么.这是天恩,离赦免只一步之遥.
我们屏息以待.
她却竟摇头,拒绝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差不多叫出来了.难道她愚笨若此,把唯一的生路也堵死了?
然后,我明白了.
她当然明白.
这就是她歌中指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多少田野毁于运送这岭南佳果的马蹄下!那女孩被踏死!女孩母亲为流逝的骨肉而洒泪!如果她接受了,就马上成了共犯,就有如吸啜那女孩的鲜血和农民的汗泪,成为帝国邪恶的一部份!
她知道拒绝的代价,可是她义无反顾.
「不!」我冲前.
两名士兵向我大喝并以长矛指向我,但当他们看到我腰间的鱼形牌时,立即把矛尖向下行礼.
我走向那斩刑台.
「师傅,吃一口吧.只是一口,我求你.」
她望向我,微笑中摇头.
她很固执,亦如此勇敢.
我拒绝放弃.
「如此,你再唱一首吧.唱一首歌颂当今盛世.我会为你向圣上求情.」
她望我良久.然后,她唱了:
「母亲河育我至今
暖我新田暖我身
此生也历苦与乐
我曾飞翔大地上看尽浮生
生如此珍贵,死何残忍
谁望阴司路上作亡魂?
何处是归途?
何日见乡亲?
但我如何能见不平却强忍
把尊严放下向权力呻吟
我爱这国,我爱国人
一死何难?
但愿能以一曲慰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