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刻突然灵光一现,记忆勾连,落于实地,想起这个人是谁。
她好迟钝,老公就在面前,她却没有立刻认出他。
亚文化的黄金年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陆恩慈刚刚十七八。
那样一个热烈的时代气氛里,所有事情都在不约而同地向上走。连oc(original character)这个概念,也不再是抽象的表达,而是带有同人性质的文化景观。
有能力的人会用文字、画面与声音来不断丰满自己oc的设定,让他/她/它以各种方式在网络世界里鲜活起来。
女娲抟土造人,新时代的同人女依靠计算机与数位板。陆恩慈是其中一员。
最初,她只为oc起了名字,给予对方基础的设定。
比如叫他纪荣,三十二岁年上男,身高一米八九,轻熟风,性冷淡。
创作欲暴涨,起源于开始做他的梦女;而成为他的梦女,起源于一场春梦。
梦里纪荣远比三十二岁要老,他们发生关系,陆恩慈就此歹毒地成为了自己oc的梦女,开始用“老公”指代对方。
什么都好,但唯一不该,是面前桌子上的名牌写着“纪荣”二字,而名牌角落上那个紫色校徽,确切是她的母校。
此刻,叶公好龙,真龙入室。oc正以一副老男人的模样,温和、长久地注视她。
他甚至穿着陆恩慈最喜欢的那套西服。
陆恩慈清楚记得二十岁第一次约到他穿这套西服时的图画稿,自己还跟好友鞠义发疯,捧着脸说“老公的西服穿得好平展呀”。
结果是鞠义说“等下有人帮他熨你就老实了”,被陆恩慈一顿暴打。
心脏承受不了如此剧烈起伏的思绪,陆恩慈蹙眉按住心口,低低呻吟了一声。
她上学早,毕业后留学,辗转到台大教书时,才刚过二十六岁。
大陆对青教的“非升即走”那几年刚刚开始实施,台湾也一样残酷。教授这种职业曾带有的小资气息,等到陆恩慈毕业时,几乎已完全消失殆尽。
在办公室清闲地喝着咖啡,和年轻学生搞暧昧的抽象生活,对她这代人来说,早就如同天方夜谭。学校里无忧无虑的学生恋爱,杜鹃花下的情侣有男有女,陆恩慈埋在故纸堆里,却只感到疲惫。
“疲惫”这两个字几乎贯穿了她二字开头的全部十年,终于在二十八岁时,她鼓起勇气辞职,到大阪投奔友人。
一年后的今天,陆恩慈因为长期颠倒的作息和极限的工作时间心悸,推开见到纪荣的这扇门。
……如果这是梦,现在她该醒过来了,继续穿着那件黑色t恤,套着颈枕在办公室赶项目进度,等天边泛白,再乘最早一班jr线回家睡觉。
可她没有。
疲累还在,不适感却像退潮一样消失,十九岁的年纪身强力壮,心脏强劲如同小马。
十八岁出门远行,十九岁心心念念的老公在自己身边,宽大的手掌轻拍脊背替她顺气,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今夕是何年,一身班味的陆恩慈几乎要流泪。
她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确定地叫了一声:“………………老公?”
认为眼前一切是加班加疯了做梦,已是陆恩慈给予自己的最大尊重。
她殷切又期待地看着他,再度叫了一声:“老公……”
声音小,只有身前的纪荣听到了。男人的脸色稍有变化,低头看向她:“什么?”
意料之外,他很平静。那种平静并非是无动于衷,而是短暂的惊讶后,很平常地接受了。
陆恩慈突然觉得,纪荣的年纪,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大一些。
他虽然老了,但老得恰到好处,并且真实存在。
陆恩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太近了,近得能让她作为梦女,好好地看看他。
曾经她也这么看过他,对着像素抠图片细节、对着uvrs修正他的声音的时候。
只是都比不上此刻——活生生的血肉与面容,男人体态端正,定制剪裁的西服像她过去从时尚杂志上看到的那样,完美地穿在他身上。
“先聊点什么?”
他似乎还在等她采访,只当没听到那两声不切实际的称呼,适时引起本该行进的话题:“比如,怎么会想要做一本留在美国的华人杂志?”
陆恩慈本科毕业已近十年,早忘了那劳什子的狗屁杂志。
她只是想,自己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很多个夜晚,她都在uvrs软件渲染人声的等待里写论文,处理工作。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如果没有高配置的电脑,就只有去租云端服务器。她不嫌麻烦,只庆幸在想做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已经负担得起所需要的成本了。
她很努力。正是因为她足够努力,所以今天黄粱一梦见到老公,是她应得的。
陆恩慈没搭理那个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录音笔,她坐到纪荣身旁,看着他。
她有些想摸摸他的脸,再听他多说几句话。想问他“好宝宝,你叫什么?”,听他亲口说自己的名字。
如果这样做,自己大概会爽得直接从这个梦里醒过来。
想了很多色心大发的内容,但真的面对他,陆恩慈却什么都没做。
如果她现在真是十九岁就好了。
那她可以毫不顾忌扑进纪荣怀里,管他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呢,她喜欢自己oc年纪大一些。
她是他的梦女,心愿不过就是希望老公存在,能让她亲口说一句谢谢你来。
可她实际的心理年龄已经二十九岁,辗转多地生活,被工作压得抬不直脖颈。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刚刚加班整夜,准备收工。
确认他是纪荣,陆恩慈唯一想做、能做的事,只是在他身边好好睡一觉。
她小心靠在纪荣肩头。
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可陆恩慈却觉得,她好像已经无数次如此刻这般靠在他身边。
“我……”
咚咚。
敲门声响起,离开折返的秘书广慧推开门,正欲开口,就看到方才脸色苍白的女孩子靠在纪荣肩头,脸上有病态的红晕。
广慧一时间进退两难,尴尬地停在原地。纪荣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先出去。
陆恩慈目睹这一切发生,一点反应也没有。房间门被关上,她继续未说完的话。
“我想睡一觉。”她不说自己很累。
“这里有床吗?我想先睡一觉,如果没有…这张沙发也好。”
纪荣坐在原处,没有动,垂眸看向她的发顶,以及他的视角能瞧见的女孩子的鼻尖。
方才的采访像是遮掩真实关系的面纱,他把这层窗户纸平常地撩起来,自然过渡到下个阶段。
“有,是我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他道。
“好。”陆恩慈蹭了蹭他的肩,声音低下去。
“你不问我是谁吗?你看起来知道我是谁。”
纪荣抱起她,没立刻说话。
女孩子又问,声音已经带着困倦:“我们是不是有点儿别的关系?”
纪荣颔首,道:“从明天起,我会是你的监护人。以及,今天是我们见的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