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话,看了看手机,八点将近过半。母亲嘱咐我等会儿,她得去趟办公
室。我径直坐回台阶上,有没有点头自己也说不好。
母亲「噔噔」地上了楼。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可能长裙比较修身吧,
腰臀曲线有些突兀,浑圆的屁股在脚步声中左右摇曳,像是要跳起来。不等回过
神,母亲己行至楼梯拐角。做贼心虚般,我赶忙催她快点。「多快?再快不等人
上楼?」她笑了笑。十几秒后,京韵大鼓响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就慢慢
大了。或许是在楼道里,听起来说不出的空灵。好一会儿母亲才接,她应该上了
三楼,铁闸门隐隐响了两声,随后便没了音。
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又坐了下去。一溜烟儿的功夫母亲就下来了,但她说
还要去剧场交代点事。等真正开车出发,基本八点四十五。我问她是不是老这样,
这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声说:「出去办了点事儿。」至于是什么事,她
并没有说,反是谈起了王伟超,问他家人咋样。
「还行吧。」我说。除此 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喔?
「唉,真是......」母亲连叹两声,半晌又说:「你们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
操心。」
我没说话。
「听见没?」她歪了歪脑袋。
「听见了。」我只能拖长调了。
母亲切了一声,白我一眼。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许久,我终于问。
「丹尼斯啊,给你奶奶买了点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现在。」
「还以为你上大堤上吃烧烤了。」我觉得自己瓮声瓮气的。
我以为母亲会扭过脸来,然而并没有,她切了声:「吃啥烧烤,来个新老师,」
余光中,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参观剧团、艺术学校啥的,完了安排住宿。」
我吸吸鼻子,好一阵才笑笑说:「不会是梁致远吧?」这玩笑干巴巴的,我
也希望它能更生动点,但很遗憾——超出个人能力了。
「啥啊?」母亲问。她撇脸看了看我。
我埋头抠着手机,没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清。
「咋了?」母亲又问。
我抬起头。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光影中,脖颈细长而柔和,晚风溜
进来,柔软得似要化掉。近乎慾着一口气,我说:「王八蛋,再他妈乱来老子宰
了他!」也不是「说」,应该是「叫」,我感觉口水都在头昏脑热中喷了出来。
「说啥喔你!」母亲在我胸前捣了一肘,劲儿不小,还真有点疼。之后,她
像台遥控摄像头那样接连扫了我好几眼,说:「呸呸呸,快!......」她没说下去,
而是拐进了小区。
我没说话,只是揉了揉眼。
「听见没?」停好车,她又盯着我,作势要再来一肘。
我依旧没吭声,甚至,我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阴沉得指不定就能拧出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终于拿过脸去。就这一瞬间,她突然扭身抱住了我,紧
紧地:「咋给你说的,别糟践自个儿......」老实说,猝不及防,半拉阴影里,白
玉般的颈脖白得耀眼,而我,则已全身僵硬。「有的小人啊——」母亲身上香喷
喷的,不知是来自于体香还是化妆品亦或是什么洗发水之类的东西,我真说不好,
「咱犯不着,」好一会儿,她轻吁口气:「你要出啥事儿,妈也别活了。」气流
拂在耳畔,一阵酥痒,水雾般氤氲而起。
我呆立半晌,好久没再说一句话。
下车时,母亲吩咐我从后车厢里拎东西,山药、柚子、肋排、羊肉、酸奶、
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我笑着问她咋知道我要回来,母亲瞥我一眼,
反问我洗手没。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
我打个嗝说洗过了,确实洗过了。
然而这一劫还是没能逃过。就我在厨房帮忙热粥时,母亲翻箱倒柜找了几根
小红绳出来,说明天再去殡仪馆套胳膊上。没问题,行啊,无所谓。谁知一碗粥
没喝完,她突然问我随礼了没。随了啊,能不随么。她问我哪儿来的钱,我说借
的,她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丧礼钱能随便借?真有你的!」
第二天的火化仪式没怎么看,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这类生离死别的场
面我确实喜欢不来,更何况王伟超他妈在慾了一天后再也慾不下去了。这位面红
耳赤的中老年妇女一度嚎得气若游丝、昏厥过去。在被抬到休息室后,又突破重
重阻挠再次扑倒在冷藏棺上,她梗着脖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连一向稳重老练、
甚至对儿子的朋友有些冷酷无情的老王都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抹泪。也就王
伟超他哥尚能独挡一面。
在火化搞了半个多钟头后,我进到后台给王伟超烧了几盘磁带。一盘盗版的
nirvana 精选集,两期 自由音乐的附赠合集,一盘thepixes,正版的也有,《欲
火中烧》和《上楼就往左拐》。这儿乎是我精挑细选的所有家当了。谨慎地擦干
泪,我才走了出来,经过火化 窗口时并没有停下。
九八年少管后,王伟超就被踢出了田径队,也没比我多待几天。据说中招前
他哥曾跑陈建生家砸了不少钱,个假释回来试着报考本校的体育生,主攻短跑
和三级跳,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业之前的多半年时间里,我们再没碰面。唯一
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体育加试,我和王伟超正好邻组,各带一个小队。1000米
测试前,我上主席台交名单时,他正在签字。在感叹了一番金钱的力量后,我只
能站在旁边等。签完字,他冷不丁地转身,冲我笑笑说:「待会儿你可跑鸡巴慢
点儿,别大伙儿都跟不上,那就去蛋了!咱这是考试,不是比赛!」至于当时是
怎么回答的,完全没了印象。只记得哨子一响我就卯足劲儿狂奔,400 米的跑道
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儿,事后差点被老师批死。不知道这算不算王伟超的阴谋得逞?
墓园离殡仪馆并不远,只需从后门出去,沿着柏油路走上个一两公里。没有
摔盆儿,没有引魂幡,没有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没有奏乐和鞭炮,没有舞龙舞
狮,没有脱衣舞。只有稀稀落落的十来个人,顶着骄阳,在柴油机的轰鸣和农忙
的粉尘下,顺着农户们空出的蜿蜒小径,一步步进了墓园。骨灰存进了骨灰堂。
我问这算不算埋了,呆逼们有说算,有说不算,所以王伟超到底有没有入土为安
我也说不准。
回来的路上,一个收猪的三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