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了下来,宝济轮已经驶入渤海深处。我回屋里洗了澡以后,辗转
反侧睡不着觉。于是 一个人披上衣服上了甲板想看看夜里的海。这是一个漫天星
辰的冬夜,海上难得地没有风,我顺着船舷向船后部走去。
十年时间过去,宝济轮的外观变化并不大。当我走到当年我初次遇到燕儿的
那处栏杆时,却发现燕儿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
冬夜里的甲板上空无一人,燕儿正倚靠着船舷的栏杆看着 夜色里的大海,并
没有注意到我。我轻轻走上前去,想给她个惊喜,却在靠近她时又一次听到了她
呜咽的哭声。
我默默走到她身边,搂住了她的身子。燕儿身体一颤,转头看到是我,哭得
更是梨花带雨。
「傻 丫头......怎么又哭鼻子了?」
「黄鲲......呜呜......我知......我知道自己已经脏了......我现在的身份也不配
再和你在一起......你就当我是你丫鬟好不好......我只要能在你身边陪着你就可以
......我可以一直不出门就呆在家里面......我每天给你做饭做家务......呜呜......我
现在会做菜......什么家务都会做的......呜呜......真的......求求你不要把我 一个人
送到南方好不好......」她哀求着说出这些话时,神色凄惶无比,看来已经是被这
心事折磨了许久,如今在这夜里寂静无人的甲板上看见我,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焦
虑一股脑道出。她一边说一边哭,如银豆子一般的泪珠噗噗落下,一双妙目已然
哭肿了。
我听了心疼之余心下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傻 丫头定是误会了我带她南下的
意图。
我用手抚上她已满是泪水的脸庞,深情地看着燕儿楚楚可怜的泪眼说道:
「燕儿, 十年前我第一次登上这宝济轮时还是个从家里溜出来的穷学生,身
上没带多少钱,只能住这船上的三等舱。那天就在这里,我遇到一个漂亮的千金
大小姐。我对那个姑娘怦然心动、一眼千年,直到今天还依旧钟情于她。后来我
真的和她订了婚,也一起在妈祖娘娘面前起誓要一生相守。可惜天意人,我和
她之后被迫分离,直到最近才历尽了千辛万苦又重逢在一起。经过了这么多...
...我又怎么会舍得再把她 一个人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忽然要带我去南方......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天津呀?」燕儿抹着
眼泪抽泣着问道。
我转身面对大海,手扶船舷的栏杆看着夜晚里漆黑的海面,小声说道:「燕
儿,这两天我不告诉你我的具体打算是怕你思虑过多。我们俩短期内不会再回天
津卫了......天津有日本租界,而且离京城太近。你现在长时间呆在天津总有被熟
人看见的风险,我怎么舍得让你一直躲在屋里不见人喔。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办
法就是你和我一起回福州老家。闽越之地,天高皇帝远,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你,
你改个名字就可以安全自在地生活。万一有风吹草动,我在南洋还有远房亲戚,
我们一起出海避难也比较 容易。燕儿......天津巡警局的职位我前两天已经递书请
辞不做了,为的就是以后能在南方和你长相厮守。傻 丫头......有我在,以后不会
有人再伤害你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黄鲲......你为了我......真的不值得......」,燕儿听了 我的话,捂住嘴嘤嘤
道:「我这么一个......残花败柳......还是个被通缉的逃犯......不值得你这么牺牲
自己的前途......。」
「傻 丫头,那你为我做的一切又怎么说?你为了救我嫁给刘树奋那个混蛋时,
不是牺牲了更多女儿家的幸福吗?当年婉如临死前告诉我这件事时,她曾叮嘱我
让我尽一切可能把你找回来。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黄鲲此生无论付出什么代
价都要寻回你、补偿你。」
我温柔地笑着,伸出手想帮燕儿擦去她眼角的热泪。可是燕儿却侧身躲过,
对着漆黑的海面哭得更厉害了。我从侧面看向她,透过昏暗的光线,能看见她晶
亮的眼泪正大滴大滴地从她眸子中涌出,掉落进冰冷漆黑的海里。
「黄鲲......你这个傻瓜......你到了如今还不知道吗......当年哪里是我救你呀
......恰恰相反......你是因为我和韩家才无辜受殃被刘树奋诬陷身陷囹圄的......」
「你说什么?刘树奋诬陷我......」我有些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盯着燕儿的侧
脸问道。
燕儿伸出手自己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看了我一眼,一双眸子里的水光在夜
晚的海风里闪闪发亮。眼神里原先的楚楚可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恨意和
哀伤。
「我们俩和刘树奋比起来都太天真善良了......我被迫嫁给他之后,一开始也
是想着他好歹帮忙救了你,免了你的死罪,我只能认命信守承诺安 心做他的妻子。
虽然我心里不喜欢他,可是......自己总归成了刘府的太太,又能怎么办喔。后来
他在北京纳了小妾时,我还暗自高兴,想着我自己以后终于可以安心独处,夜夜
伴着有你的那些奇怪绮丽的 故梦了此残生了。那几年,我就那样傻傻地一直被蒙
在鼓里,直到我和张妈从北京刘府逃出来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了整件事情真正的
前因后果,也第一次认清刘树奋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你是说那个倭寇石原死的那个晚上?」我试探着问道。
「对」,燕儿哀婉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天晚上天有些闷热,我半夜
里睡不着,就从自己住的佛堂走到前面四合院中散步。路过刘府招待客人的那间
饭厅窗外时,我听到刘树奋和石原两个独自在屋里喝酒。那时他们两个人已经喝
多了,正在吵架。我其实很讨厌那个石原,在天津时有几次他来找刘树奋遇见过
我,每次都是色眯眯地上下打量我,一看就是不怀好意。到了北京依然是那个心
术不正的样子,猥琐下流。」
「怪不得他后来到你房间里意图轻薄你,我历来也很讨厌这些三岛倭奴。」
我点头道。
燕儿哀然道:「我后来无数次细细想来那晚的事情,越来越怀疑石原那夜的
轻薄之举没那么简单。我越来越感觉他是被刘树奋故意放进我房间的。」
我听罢诧异道:「这个......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