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从最近这病来了,王爷也没跟身边人提过挨巴掌的事。只有王爷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人隐约听到一句,还是王爷在咳嗽的间隙中喃喃自语的。
“我就不信,给那家伙一巴掌能把我自己给打死了!”
别说王爷身上不好了,王爷的心里头也没得着几个好日。
大清早起来,王爷隔着裹在外面的厚重被子,就闻到一股异味。王爷自小弱,是没去过草原也没去过草甸子的,但他闻得出来,门外弥漫着牛的味道。
绝不是牛肉的鲜香,过去王爷姥姥生病时家里就弥漫着这种难以忍受的味道,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仆役仿效起巫师那些手段,搜集来三个月大的鸡冠血,和着青牛粪,趁着太阳初升的当口,涂抹在王爷的房门上。
王爷记得,国丈爷去了以后,他在家里禁这种事情已经许多年,怎幺这回见他情形急转直下,家里人都不知安分守己起来?
若是平时遇上这事儿,免不了王爷拉几个人来一顿教训,可惜如今自身难保的他只能等到有人进来服侍,低声道:“……把门洗了。”
“王爷,您不记得了吗?有了这些,家里自然干净点儿!”
王爷转了转眼珠,发现眼前这个老仆役从前跟这国丈爷的,民间乱七八糟的办法很是精通。
堂堂王府,一屋子的畜生秽物,还干净!是觉得这整个王府就属他这个病主子最脏污吧!王爷现在是没力气争论了,只能不改口:“把门洗了。”
还好王爷在下人们面前还剩些威信,下人们没提前把他当成个死物——牛粪洗刷干净了,那气味过了两天才消散清楚。
王爷一闻着那淡淡的腥味,心里舒服不过去。
浑身痛,暖身的东西塞了一被窝,还是咬不住牙关;整日的咳嗽,头昏脑胀,勉强发些声音,下人们都难得听见;所幸心上还明晰,没犯糊涂,而且只要有人搭一手他就能走到院子里透透气。王爷是信医生的,不大信服命数,病了二十多年,从没觉得自己倒霉过,只想着何时能碰上个顶好的医生,可以根治这没来由的毛病。
他是万万没想到,顶好的医生没有,反而撞上了个爷。
爷年纪比王爷小,这会儿刚要脱出少年的外表,却让王爷看不大出年纪。分明是略带异族风情的俊美少年,可时常摆出一副颇有城府的沉默,跟王爷严肃起来差不多。但要说爷老成,王爷一想起他口里念叨着“瓦姆”信誓旦旦的模样,又说不出“老成”的评断来。
王爷觉着,那些个笃信鬼巫的人们,年纪再大,都是副顽童的样儿。他姥爷就是。
眼下为了王爷的病,这一王府憋久的顽童都找到了乐趣,捣腾起自己略有所长的东西。王爷在看见十多碗不知道混进什幺灰土的汤药之后,总算端起一碗赤豆羹送到嘴里——他哪里知道那些赤豆是浸过秋井寒水的,熬成羹都凉,透心,含在口中,王爷停了一刻的咳嗽猛地窜上来,把汤羹喷得满床粘腻。
“……当我是疫还是疟鬼!”王爷不信巫,不过道理还都是知道的,“不长心思!”
咳得停不下来,王爷这几句怒骂没甚威力,软绵绵地砸过去,也威胁不住什幺人。王爷病到此时,已经拿不出当年把巫师从府里轰出去的魄力——想想也是,要是为了这幺点事情就赶跑仆役的话,王府里大概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好就好在王爷心上还明白,咳着咳着明白了,原本干干净净的王府,乌烟瘴气,罪魁祸首还能是谁?
就为那一巴掌……就为那一巴掌……王爷琢磨了半天,绝对不信,不信这种源头。不过还轮不到奴才着急,就算要玩这些勾当,也是爷的职责。
只不过,这回王爷得病,爷像是不准备出手救护了,这幺长时间都不出个声,冷眼旁观到底。
王爷知道了,爷到底是小孩心性,正赌着气呢;不一定是为了巴掌,以爷的脾气,气的是王爷不睬他那些胡言乱语。
王爷那巴掌赏给爷,是因为爷忽然跟他提起,最近不好,让王爷请人把国丈爷过去在屋里墙缝间塞的符纸换了,才好。墙缝里原来还有这种东西,王爷一听火就冲到头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都在哪些屋子里?”王爷不傻,顺着爷的话题问下去,爷就一一说了。
“哼,尿里煮过的脏东西,也敢往王府里钻——藏污纳垢!”
这句话出来,爷知道上当了,怎幺追着王爷呼唤王爷都拉不回来。
“这东西必须换了,扔不得!”按理说爷请所用的灵物里没有符纸之类的,王爷就不知道他怎幺急成这样,“没了东西镇住,这一灾是真熬不过!除非……”
爷这个“除非”还没说完,王爷的巴掌就呼扇过来,还是没病重的王爷的巴掌。
王爷顶讨厌他这样的口气,好像他什幺都能预见似的,好像跟他一比,谁都是短视无功之人。
“你还真把自己当仙了?!”王爷扔下这句话,把爷远远地甩在背后,寻人去搜墙缝里的符纸了。
爷只是被尊称为爷,爷明明白白是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可是一直这幺觉着的。
因为他是个人,王爷才多看他两眼,才愿留他在府上,才想整日养着这活生生的废物。
被传得法力无边的瓦姆爷在永不信鬼之道的王爷手下,不是废物是什幺?
不过现在那些被捧得赛过半个仙的医生在王爷眼里,也跟废物差不多——连个正经的药都开不出来,每次喝到口中,王爷都能尝到一股浓重的巫医味道。
就拿眼前这个大夫来说。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倒是副正经人的模样,可说出的话放在王爷耳朵里面,尽是巫师的口角。
请大夫来的仆役,算是府里最体贴王爷心思的那几人中的一位。王爷听着大夫问询,不答,心里转了转,可能那仆役也知道这大夫不过一介巫医,也知道自家主子心性,更是知道自家主子大概只能用上医死马的办法,一屋子的人,从病人到大夫,连旁观者都摆出死气沉沉的面孔,根本没人把此次看诊当成一回事儿了。
可大夫还想要赏钱,总得装模作样地下点工夫:“……不知王爷这里可供着什幺灵?”
要不是巫医,怎幺会把病症牵扯到这种问题上来?王爷不耐烦了,想着死了就死了,别再牵强附会鬼精怪,准备赶人;可仆役比他灵敏,赶紧答:“这边可是有一出生就接了瓦姆的爷撑着呐!”
好死不死,瓦姆爷又被拿出来炫耀一番,王爷听见爷,抬手遣人的力气都溜出去,索性等那巫医赞叹两句再说。
“‘瓦姆’?怎幺供这种凶?”
这下好了,此话一出,王爷就跟病好了一半似的,睁眼振作。
“那都是异族的迷信,什幺掌管冥府与人世界线的善,什幺能救人,到咱们这边说来,都是自欺欺人的理儿。”大夫头头是道,字字句句都像是抚在王爷心坎上,舒舒服服地揉过一遭,引得先前不大乐意动弹的王爷频频点头,“您想啊,守在冥府边上的灵,那身上的阴气定是极重的,不好——王爷您也说,寒得紧,肯定是着了瓦姆的道儿!”
没想到这巫医也懂些道理。王爷的病登时好了大半。一旁的仆役也听懂了,恍然大悟——敢情这回不是王爷自己害了自己,是爷害了他啊!
“王爷,您可得快些,送要紧!”大夫痛心疾首,高声疾呼。
什幺瓦姆不瓦姆的,异邦的东西,怎幺都不知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