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才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
“朋友和政治盟友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至少政治的盟友不会在共同的利害上放水,像打网球一样,故意输给唐国泰。”
苏怡华愣了一下。
“我得走了,”陈宽看了看表,“明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如何?”
“明天晚上?”苏怡华想了一下,“也好。”
“地点和时间我会写电子邮件给你,记住,我是‘你的朋友’。”
“你的朋友?”苏怡华睁大眼睛,他忽然想起“你的朋友”曾经在陈心愉开刀之前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他,“你曾经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陈宽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走出网球场的淋浴室时,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灯光一片湿濛濛的,到处落着倾盆大雨。苏怡华深呼了一口气,决心奔回医院办公室拿把伞再走。
他湿答答地跑进医院大厅,正好遇见一阵纷乱,警卫正和一群人推拉、扭打着。苏怡华的好奇心不大,刻意绕过发生冲突以及围观的人群,光是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一点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杀人凶手!”有人叫喊着。
身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苏怡华感觉到警卫正拖拉着一个人,往他的方向过来。他正打算让开路,听见被警卫拖拉住的女孩子疾厉地喊着:
“不!我不是!”
苏怡华连忙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天哪!关欣。他顾不得雨水正沿着发梢流进眼睛里冲了过去,大喊她的名字。
两个警卫停了下来,其中一位从腰间拿出警棍。
“你要做什么?”
“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持警棍的警卫疑惑地看着关欣,关欣也转过头来盯着苏怡华看,像看着陌生人似的。苏怡华觉得那种眼神非常陌生,却又带着迫切,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关欣点点头,她说:
“苏医师。”
警卫放松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把警棍收回腰间,同时也松开了紧抓在关欣肩膀的手。
苏怡华有种被认得的喜悦。她像是个精神涣散的病人,终于认得他了。
“关欣。”他看着她,又喊了一次。
“今天医院很乱,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警卫交代。
“我知道。”苏怡华对着他们一再道谢,“我会送她回家。”
关欣拉了拉被弄乱了的衣服,自顾地往急诊室方向走。
“不用送我,我自己到急诊室门口招呼计程车就好,”她回头告诉苏怡华,“我没事,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只在一瞬之间,苏怡华忽然觉得刚刚呼喊她时,她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关欣,我开车送你……”
看关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怡华正准备追上去,有个警卫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他:
“一定要送她到家。”
苏怡华点点头,匆匆忙忙跑去追赶关欣。关欣走在前面,又快又急。苏怡华几乎到了急诊门口才赶上关欣。
“我很好,真的。”关欣伸手招呼计程车,并且回过身来向苏怡华行礼,“谢谢你。”
“关欣,你听我说,”苏怡华走到关欣面前,双手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你不太好。”
一部计程车应关欣的招呼开到急诊室门口来,才停妥,就被后方疾驶而来的救护车逼到屋檐前方车道去。救护车停下来,拥上许多医护人员,从后方掀开的车门抬出来挂着点滴的重症病人。
关欣冒着雨追到屋檐外,打开计程车右后座车门,坐进计程车内,正要关门时,苏怡华也冲了过来,顶着车门不让关欣关闭。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关欣说。
“我只送你到门口,看你进门,我就走。”
现在计程车已经停到屋檐外头来了,大雨肆无忌惮地打湿苏怡华的头发,以及身上的衣服、运动旅行袋。
“你一进门,我就走,”苏怡华重复着,“我保证。”
关欣侧着脸,默默地看着苏怡华。雨势那么大,连计程车司机都回头过来,用另一种表情望着他。情况没有僵持很久,直到后方的救护车点交完病人,准备离开,对着他们的计程车大按喇叭。
关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往左挪动,腾出右方的空位。
透过雨刷刷出来的扇形视野,苏怡华看见路口32路公车站牌。背景是雨夜的街市,在霓虹灯闪动中,孤零零的站牌站立在那里,像守候着什么似的。
关欣简短地回答苏怡华的问题以及交代医院大厅的事,之后彼此又恢复了沉默。
计程车转入从前苏怡华和关欣惯走的长巷内。透过稀疏的路灯以及潮湿地面上倒映的光影,苏怡华依稀可以辨认那些红砖墙,以及听见枝干上的叶片随风起舞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那让他觉得安心。整个台北市天翻地覆地在敲敲打打,可是这里还有一条记忆中的长巷。
从前他送关欣坐公车回家,走的就是这条长巷。每次要分手总是那么依依不舍。苏怡华记得有次关欣还提议他们再坐一趟32路公车,由她送苏怡华回家。那个晚上他们就一直在32路公车上往往返返,直到最后一班车。
他的电脑照片档案中就有一张关欣送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就是路口的32路公车站牌。那张关欣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就写着:
送给苏怡华:
我相信生命中总有些美好是不会改变的。假如十年以后你经过了同样的32路公车站牌,
想起了一些什么。那时,时光终将对你证明我所相信的事。
年轻的时候常常为了一些像是时间、永恒不变这类的抽象问题争辩得面红耳赤。十多年后大雨滂沱,现在他们相对无言地坐在计程车内,经过了那支应该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的32路公车站牌。
很多感觉说不清楚了。他们曾经那么年轻地去相信一些永恒不变的什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十年永远不会过去,或者以为只要十年,他们就能证明一些什么。有时候想想,活着也不过就是一些想窥见未来美丽容颜的意志拼拼凑凑。不堪的是,随着生命流逝,底牌一一掀起,答案却尽教人啼笑皆非。
计程车停在关欣家门口,关欣抢着付账。苏怡华先从计程车内跳了出来。
“你搭这部车回去吧,雨下那么大。”关欣也跳了下来。
“不急,”苏怡华示意计程车离开,“送你进门,我再走。”
他们冲向关欣住的地方,一栋双并的旧式五楼公寓大厦。
“我拿把伞给你,”关欣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启入口大门,“拿了伞再走。”
打开大门之后,苏怡华随着关欣爬上三楼。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关欣又打开了住家铁门,消失在虚掩的大铁门后。
苏怡华在门口站立了一会。不久,屋子里忽然出乎意料地传来关欣激动又明亮的尖叫。
“关欣,”他慌忙地叫着,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怡华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天啊!”
等苏怡华冲进屋里,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他所看到的客厅简直是浩劫余生。到处是翻倒的旧桌椅、壁柜、栽在地面上的电视机。满地是破碎的玻璃以及壁柜里掉出来的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