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情肃穆庄重,点头沉声道:“对,礼仪规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人,礼圣,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一横一竖一条条‘抢回来’的,这才搭建起一栋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庐’,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茅庐很大,大到几乎所有人穷其一生都撞不到墙壁,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为再高都碰不到屋顶。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
崔东山冷笑道:“那齐静春呢?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阿良呢?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人间的天之骄子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说到这里,他下意识伸手指向这间屋子的房门,满脸锋芒,气势逼人。
由此可见,崔东山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样带着魂深处最完整的崔瀺的潜意识。
老秀才笑道:“追求你们心中的绝对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确保你们最后走的是那扇门,而不是一拳打烂了墙壁,一头撞破了屋顶?使得原本帮你们遮蔽风雨,让你们成长到最后那个高度的这栋茅庐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四面漏风?”
崔东山大笑道:“老头子你自己都说是绝对的自由了,还管这些作甚?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们打破旧茅屋后建造起来的新屋子不会比之前更广大更稳固?”
老秀才笑了笑:“哦?岂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点?你崔瀺连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还想打破礼圣的秩序?”
崔东山怒道:“这如何就是人性本恶了?老头子你胡说八道!”
老秀才淡然道:“这问题别问我,我对你网开一面,借此魂完整、千载难逢的机会,问你自己本心去。”
崔东山呆若木鸡。
最后,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老秀才和陈平安两个人,一老一小相对而坐。
老秀才微笑道:“礼圣要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懂规矩,所有人都讲规矩,之后游士散播学问,当游士成为世族,就有了帝王师学,后来又有了科举,广收寒庶,有教无类,提供了鲤鱼跳龙门的可能性,寒门不再无贵子。规矩啊,面面俱到,劳心劳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动,越吃力不讨好。人性本恶嘛,吃饱肚子就放下筷子骂娘的人,人世间何其多哉。”他抬头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两个字——顺序。”
“我只想将世间万事万物捋清楚一个顺序。比如那可恨可怜的问题症结在何处?就在于礼圣已经教会世人足够多‘可恨’‘可怜’的判定标准,但是世人却不够懂得一个‘先后之分’。你连‘可恨’都没有捋清楚,就跑去关心‘可怜’了,怎么行?对吧?”
陈平安点了点头。
老秀才笑问道:“单单听上去的话,‘顺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这个说法差远了?”
陈平安眉头紧皱。
老秀才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乐,喝了口酒:“如果这两个字放在礼圣的破茅屋之内,当然就只能算是缝缝补补,我撑死了就是个道德礼乐的缝补匠罢了。但是如果将这两个字放入更远大宽广的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喽。”
陈平安问道:“哪里?”
老秀才将酒壶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摊开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来,酒壶这栋破茅屋,不过是光阴长河畔的一个歇脚地方而已。但是,”他略作停顿,微笑,“这条光阴长河是何等形势,关键得看河床。虽说两者相辅相成,但是同时又的的确确存在着‘有为法’。世间有诸多说法,顺流而下,顺势而为,所以我想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礼圣是要人在规矩之内安安稳稳而活,有些时候,不得不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绝对自由?而老先生您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您的顺序,在您画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着补充道:“别觉得我是在指手画脚,我的顺序,是不会过犹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头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汇合,成为湖泊也好,继续流淌也罢,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秀才身体前倾,拿出酒壶,喝了一口酒,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齐静春的安排,当我的弟子?”
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秀才色微笑,和蔼可亲,又一次重复道:“只需要说你想到的,不用管错对,这里没有外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双拳撑在膝盖上,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没真正读过书,礼圣老爷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您的‘顺序’,我更是领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秀才微笑道:“继续,大胆说便是。我生前见过天底下很坏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气已经被磨砺得很好啦。”
陈平安眼愈发明亮:“在小镇上,我为了自己杀蔡金简,我为了朋友刘羡阳去跟搬山猿拼命,后来答应齐先生,护送李宝瓶他们去求学,再后来,答应仙姐姐要成为练气士。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点头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之前老先生您说了很多,我一直在认真听,有些想过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怜那个地方,我就觉得很对,顺序不能错,所以当时我就想说,那个嫁衣女鬼我当时就很想杀,现在更想杀,以后一定会杀。我想告诉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将痛苦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理由。我想亲口告诉她,她有她的可怜之处,但是她该死!”
这个一向给人感觉性情温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时此刻,锐气无匹。
陈平安语气愈发坚定,缓缓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情,我就不会答应去做。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觉得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答应别人?就因为不好意思吗?因为不答应让别人失望吗?可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你答应了,却做不到,别人不是更加失望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满脸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习惯性伸出两根手指,像是从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内,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摆出幽怨伤心的姿态,少年不一样义正词严地拒绝自己?
若是换作马苦玄或是谢实、曹曦之流……为了一个已经远在天边、相识不过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险惹恼一位存活万年、以后需要相依为命的剑灵?
这是小事吗?
是小事。但又绝对不是小事。
大道之争,岁月漫长,有些细微处的扪心而问太恐怖了,这才是最不可预测的险恶之地。每当一名练气士的修为越高,距离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会被无限放大。打个比方,若是道祖的一点瑕疵,不过芥子大小,一旦转为实象,恐怕比黄河洞天被一剑戳破的缺口还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鸡毛蒜皮的光阴长河之中,若是那个泥瓶巷的孩子当初在摊贩的“善意”邀请下,选择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芦吃得干干净净,把竹签随手一丢,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少年陈平安还能有今天的际遇吗?
屋内,陈平安望着老秀才:“哪怕是齐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觉得做不到,我还是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