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大眼睛,满脸震惊,赶紧趴在桌上:“哇,小师叔,这是咱们遇见嫁衣女鬼的那条山路,还有我呢!哈哈,还是我的小书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们背着书箱的样子蠢蠢的……”
从楚夫人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泥泞小路、盏盏灯笼依次亮起、山野之间出现一条壮观的火龙,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墙,非但没有离开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骗到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府邸之前。最后,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破万法,潇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带着一行人离开。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阴溪流重新汇聚成团,往陈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涣散重归天地。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无上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秀才就这么信手拈来。
李宝瓶只觉得有趣,崔东山却是识货的,心中愈发惊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为明明全没了,为何还能够如此通广大?
老秀才轻声道:“这女鬼可不可恨?滥杀无辜,罪行累累,当然可恨。可不可怜?也有几分可怜。身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有镇压气运之功,于地方也多有善行善举,更与读书人相亲相爱,本是一桩美谈才对,最后两两沦落得这般境地,憎鬼厌,皆为大道排挤,一身因果纠缠,浑身拖泥带水,几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笔糊涂债。”
老秀才叹了口气:“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是不是?”
崔东山如临大敌,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李宝瓶很快进入“上山打死拦路虎”的模式,认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对她点头笑道:“那么可恨可怜,可恨多出多少?可怜又占多少?”
李宝瓶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细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问道:“李宝瓶,合法合法,当然不坏,可问题又来了,你如何确定世间的律法是善法还是恶法?”
李宝瓶愕然,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倒是不怯场,对老秀才说道:“老先生,等我一会儿啊,这个问题跟上次小师叔那个一样,还是有点大,我得认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蔼,点头称赞道:“善。”
崔东山看着老人熟悉的笑容,看着聚精会板着脸的小姑娘,冷哼一声:不愧是齐静春的先生和齐静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就连授业的氛围都一个样!
老秀才难住了李宝瓶后,转头望向眼清澈的陈平安:“我以往做学问想难题,喜欢先往坏处设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世间许多自作聪明之人喜欢摆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只谈可怜之处,故意略过了可恨之处。有些人则纯粹是滥施慈悲心和恻隐之心,加上‘可恨之处’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没有那么多切肤之痛,反而喜欢指手画脚,袖手旁观,要人一味宽容。陈平安,你觉得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人,很多读过书,学问不小,说不定还有人是清谈高手。陈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崔东山已经顾不上陈平安怎么回答,开始默默推演,思考为何老头子要说这些。
老秀才左右看了眼李宝瓶和崔东山,缓缓道:“是非功过有人心,善恶斤两问阎王。为何有此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修养、成长经历、眼界阅历都会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几人敢自称自己的良心最为中正平和?于是法家就取了一个捷径门路,将道德礼仪拉到最低的一条线,在这里,只有这么高,不能再低了。”
老秀才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划出一条线来。
“当然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说,存在着‘恶法’的可能性。在这里,我不做衍生开展,否则三天三夜都很难讲完。所以归根结底,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无人执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说到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顶指了指,转头望向崔东山:“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提出那个问题,我回答得那么快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崔东山愤愤道:“因为你更喜欢也更器重齐静春,觉得我崔瀺的学问都是垃圾篓里的废纸团,要你这位文圣大人揉开摊平了都嫌手脏!”
老秀才摇头道:“因为你那个问题,我在你问之前就已经思考了很多年。当时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个结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洪水泛滥,到头来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不但治标不治本,而且你在学问地基不够坚实的前提下,这门初衷极好的学问反而会有大问题。如一栋高楼大厦,你建造得越高大越华美,一旦地基不稳,大风一吹便坍塌,伤人害人更多。”
崔东山愣在当场,可仍然有些不服气。
老秀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儒家道统是有病症的,并非尽善尽美。那么多规矩,随着世间的推移,并非能够一劳永逸,万世不易。这也正常,若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说得最对最好,后人怎么办?求学为什么?”
“至圣先师给出的法子,最笼统也最纯正,所以温和且裨益,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食补。但是食补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这份粮食上,对不对?”
“但是有些时候,就像一个人,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或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就会有生病的时候,食补既无法立竿见影,又无法救命治人。这就需要药补。”
“但是用药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远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尝百草之后才说哪些草木是药,哪些是毒。”
“你崔瀺这种急性子,当真愿意花这份心思?你的师弟齐静春早就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聪明了,心比天高,从来不喜欢在低处做功夫,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闹,只想做个书院山长、学宫大祭酒,那么你开凿出来的河道,哪怕堤坝千疮百孔,到最后洪水决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学问,一旦在儒家道统成为主流,出了问题,谁来救?是我,还是礼圣、至圣先师?就算这几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确定,到时候释、道两教的圣人不添乱?不将浩然天下变成推广他们两教教义的天下?”
崔东山犹然不愿服输。
老秀才有些疲惫:“你这门事功学问,虽是我更早想到的,但是你潜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动,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三四之争’,是中土洲的两大王朝各自推广‘礼乐’与‘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的胜负优劣。当然,结局如何,天下皆知,我输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东山满脸匪夷所思,突然站起身:“你骗人!”
老秀才淡然道:“又忘了?与人辩论,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气用事。”
崔东山失魂落魄地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老秀才转头望向院子那边:“注意啊,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懒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浇愁也是,酒壮怂人胆更是啊。”
他放下酒壶,正了正衣襟,缓缓道:“礼圣在我们这天下写满了两个字。崔瀺,作何解?”
崔东山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秩序!”脱口而出之后,又无比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