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下,我的心底却思索着其他事情。
「还不确定啦,我早上用验孕棒测的」
妻子笑着把我推开。
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最后结为连理的女孩,笑着看着我,我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精错乱了,与这样的女人一起拥有了孩子,还有什麽比这更美的命运呢?我想当年婚礼上的那些女性宾客见到这幕,大概又要落泪了吧?然而,我却是五味杂陈。
「明天就去医院确定一下?」我问。
「感觉好不真实噢」周霓用双手拨了一下乌黑长发的发尾,又往后躺下,双腿再次枕上我的膝盖。
小时候、无论是读书的时候、大学的时候,我与周霓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因为我们总是生活在一起,除了她退出田径队、以及不曾跟我说过学长的事之外,我知道她生活中的大小事,而她也知道我的。
她知道我曾经把不及格的数学考卷丢进水沟裡、偷签联络簿;我知道她曾经偷拿零用钱,只为了跟我一起去玩摆在杂货店门前的格斗游戏机。
明明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说好、却始终维持的默契,长大成人之后却无法再遵守?比如我这麽在意她晚归的那天究竟去了哪裡?在同学照片裡看到的那条红色的冲浪绳是怎麽一回事?产检很快,其实流程大概也比验孕棒複杂不上多少,周霓的检查结果是确定已经怀孕三週了,不管是医生或护士都喜出望外的向我们道贺,走出诊间时感觉到其他正在等待的夫妻们纷纷投以关爱的眼。
我牵着周霓,总觉得连走路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17岁的那个夏日中午,与女孩一齐蹲在司令台后面的我,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家裡的长辈们迫不及待送来了育婴用品,包含婴儿床、尿布、奶瓶,周霓的父母更趁我不在家时整理出了空房间,把这些物品全都摆到正确的位置。
见到这种盛况,那些悬浮在心上的、让人寒毛直竖的念头也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道小孩会像谁?」周霓的母亲满怀期待地说。
「女儿的话,还是像小霓好,这麽漂亮」我母亲喜孜孜地说,两位老母亲互相拉着手开心地交换脑中想像。
「那生儿子呢?」我问。
「也还是像小霓好,你又不帅」母亲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多话。
「我小时候还算挺可爱的吧?我去拿相簿出来证明一下」我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往书房。
书桌的左边第二格抽屉裡,放着的厚重精装书籍便是我用来保存与周霓所有照片的相本,婚礼结束那天,我拜託伴郎们跟我一起把佈置满整面牆的这些照片一张一张撕下来,又小心翼翼的夹好的。
我拿起相簿,沉甸甸的,裡面装满了我与周霓三十年来的回忆,从5岁开始、直至我们拍摄的婚纱,全在裡头。
然而相本底下,却静静地摆着一条红色冲浪绳。
看见绳子的瞬间,我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仍勉强撑住了自己,于是变得浑身僵硬站在原地。
原来这条绳子真实存在。
我在咖啡的合照上看见的、繫在我妻子右脚踝上的那条红色冲浪绳,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且就压在我用来保存珍贵照片的相本底下。
千头万绪从我脑中如千军万马狂奔过去,周霓之所以把冲浪绳压在这裡,是因为她知道,我几乎不会拿出相本吗?我很珍视这些照片,但也确实不会动不动就拿出来欣赏,结婚至今,我没有再翻阅过。
「找到了没呀?是不是不敢拿出来了?」母亲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说完客厅又是一阵笑声。
我努力维持镇静,走出书房,把相簿拿给长辈们翻阅,长辈们一边翻阅一边发出赞叹,说我把这些回忆收藏的真好,也许可以作为传家之宝也说不定。
一边说笑着,我的心思却还遗落在书房抽屉裡,我不敢看周霓、也不想。
我不确定我会看到什麽样的眼,而不管是什麽眼,我都会立刻崩溃的。
直到送走了长辈,客厅裡只剩我跟妻子的时候,我才开口问她。
然而这个问题,却可能是累积了十多年的疑问。
「妳跟许冠廷交往过吗?」我说。
我自己也没想到会问这一句,我本想问为什麽会有一条红色绳子摆在家裡抽屉,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就像一直以来我俩所习惯的那样,然而,我却问了一个怪的问题,一个我其实并不那麽想得知真相的问题。
周霓似乎也始料末及,一时间只能看着我,眼裡充满陌生之情。
我没有看过她展露出这样的表情。
「……两个月」踌躇了许久,妻子颤抖着、如此回答。
千军万马再次从我脑裡践踏而过,周霓的回答如此坦承,我想他仍遵守着属于青梅竹马间的默契,彼此之间没有秘密的那种默契。
如果是这样,为什麽不早点跟我说呢?是因为我没有问吗?为什麽现在告诉我呢?是因为我问了吗?如果要欺瞒我,为什麽不乾脆欺瞒到底呢?「就是…他高中毕业前后…那两个月」周霓说。
「上过了吗?」我又接着问。
周霓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脸看着我,渐渐转变为瞪,并不是17岁的时候,我们在走廊上大呼小叫时的那个瞪,而是对于陌生人的、不带感情地瞪。
「上过了吗?」我提高音量又问了一次,周霓忽然从沙发上起身,打了我一巴掌。
10岁的时候,周霓也曾打过我一巴掌,因为我学班上男生弹女孩子的肩带,过早发育而充满自卑感的女孩因此哭了起来,周霓把女孩推开,一个箭步上前,给了我大大一记耳光,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开过其他女孩子玩笑,也很少说不尊重女性的话。
也许「上过了吗?」对于她来说,是不尊重女性的话。
也许,她只是愤怒吧。
我们站在客厅裡看着对方,她刚放下手,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看过她哭,也曾陪着她一起哭,但是我不曾误会过她,我在心裡想,这是否是委屈的眼泪,她是不是什麽都没做?而我却不明所以地问了这种怪的问题,就在她怀了我的孩子以后?我感觉自己犯了大错,却又无法道歉。
周霓先是啜泣,接着放声大哭,哭到跪坐在地毯上,仰头哭喊着,从喉咙裡发出的声音尽是悲伤。
而我始终都没有上前抱她,或安慰她。
那天晚上,周霓就这麽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不想回房间睡,便也在书房裡、趴在书桌上睡,心裡一直想着桌面底下,距离我三十公分之处,躺着一条不祥的红色绳子。
早晨,我们像是要和谈那样坐在餐桌上,却都不发一语,忘记是谁先开口的,于是我们各自都端了一杯咖啡喝。
「冲浪绳,是高中的时候留下的」周霓说。
我安静的听着。
「捨不得丢,毕竟是初恋男友的礼物,又怕你误会,所以藏在那裡.」周霓的声音听起来脆弱,却清晰。
我正要开口,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如果你讨厌,我会拿去丢。
他没有上过我,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帮他打过手枪,被他摸过…下面,没了」我的妻子像是报告完毕,喝了一大口又热又烫的黑咖啡。
又沉默了半晌,我才又开口,这次妻子没有打断。
「我回家几天」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