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忧惧。这不合适。非常不合适。他心里说。他们两个人,好比是两尾鱼,一尾粗养于深海,且经历过风浪侵袭;另一尾,则精饲于池塘,在安稳平和中成长。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截然不同的两种背景。怎么走到一起呢?就算勉勉强强相处了,终怕逃不过一个“散”字。
“实在是太像了。”他说,“和我的当年,太像了。”
“我自己,就是他们的前例。”他颓然。
“杨伯伯——”
“一珊,”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打断他,“这事情也过了很久了。而今说出来,也不碍什么了。”
真的是很久了。多久呢——三十年前了。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她呢,二十二岁。正当青春年华。
是那场毕业生舞会教他们认识了。世界上,很多事情真是没有道理可言。那晚,那么多衣香鬓影,他偏偏只注意到她。也不是最美丽的一个,也不是最活跃的一个。却叫他目不转睛。他沉醉在自己的春风中。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灼烧了她的背。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看自己。要不要回头?呵,难道他不知道,这样盯着人看,很无礼么?狠狠地瞪回去?给他一记下马威?
回头是回头了,眼神却在双目交接的一刹那,由冰化为水,一潭郊外丽日里的湖水。微熏的风在湖面上轻柔地拂过,如一只幼兽的小爪,轻微地挠着人的心房,半酥半痒。
半空中,幻现一双无形的手,将两人的视线,牢牢地结了一个死结。再也错不开。
人生也是——再也错不开了。
有人曾说过: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像一斧子劈下来,局就定了。
两情相悦,表现出来,大抵都是如此——执子之手,与之同游去。于是有了月下散步,花园谈心,郊野嬉戏。
她连饮食习惯都改了呢。冬季,站在夜市摊前,吃麻辣锅。她眼中蓄满了泪,却正正地对着他笑。
“笙哥,不管你将来去哪里,我跟着你走。”她情深依依。
“说定了!”他慷慨激昂,“照顾你一辈子!”
要是说什么便是什么,那该多好。
第一次上她家,很忐忑。因为不知底细,伊始,她的父母对他还有三分笑脸。看得出,纯粹因他是客。又是女儿的朋友。薄面还是维持的。
席间,她向父母道:
“德笙是学设计的,对居舍布置很有眼光呢。”
她的父亲问:“杨先生在哪里高就?”
他恭谨回答:“现在尚在求学。”
“令尊令堂从事什么实业?”
“家父家母早已过世。上有一兄,与嫂嫂二人合力经营一家樱孩小厂。”
“什么名号?我也是商界中人,说不定——”
“才创业未多久,实不足向外人道。”他老老实实答。
“哦。”忽然间,对方失去了兴趣。木然着一张脸,沉默着,再无他话。
他意识到了,正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嘴未张,便被她母亲抢了白。
她的母亲道:“嗳,吃饭,吃饭。”
息事宁人。
其实是——他没有希望了。
关起门来,她的父亲冷冷道:
“你们不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怎么不合适?”她力争。
“门不当户不对的。”父亲背过身去低声唧咕一句。饱含鄙夷。
“淑音,我们舍不得你将来受苦。”母亲随夫唱白脸。
“德笙他很有才华,我——”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什么才华?不过会摆弄几张桌子凳子罢了。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已替你计划好了。你现在既毕业了,过两个月就嫁人。不要给我节外生枝!”父亲一言九鼎。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两个月就——嫁人?嫁给谁?他们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我不嫁!”她说。
“由不得你说!”父亲暴喝一声。
夜了,她一个人对窗饮泣幽咽。母亲悄悄来到她身旁——
“淑音,原谅你父亲吧。他也有苦衷啊。”
事业遇上了瓶颈,只有借助外力才能摆脱困境。联姻是比任何合约都靠得住的“合同”。而且,很保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坐了同一条船,才不用担心对方会变节。
她的父亲很清楚:爱情事小,饿死事大。什么都比不上“生存”更重要。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肚子空瘪瘪的时候的一口热饭。
他自觉并没有牺牲女儿的幸福,而是——成全。小娃娃家,你爱来我爱去的,也就一阵子罢了。她懂什么?总有一天,衣食无忧的她会谢他这片苦心。
“淑音,我们快要完了。联姻也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她的母亲禁不住潸然泪下。大限将至。
“——为什么是我?”她含泪质问。是质问造物主。
“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淑音,人各有命。你要相信,这就是你的命!”母女俩抱头痛哭。
眼泪过去了,生活还没有过去。一切都循着原定计划在走。序齿排班,她和他的结局,也快来临了吧。
她最后一次约他出来。
她好像从来也没有那么明艳过。像是故意要叫人过目不忘似的。穿了一身的红。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
像新娘。他逗她。
“好,今日我就是你的新娘!”她迎向他。很勇敢。不顾一切。
这一天过得很慢。这一天,又过得很快。
披衣起身离开时,她说:
“不要睁开眼睛。”不说再见,就还有机会再见。
宁愿自欺欺人,她和他,此刻写下的,不是句号,而只是一个小小的逗点,更或者,是省略号。总是寄期望于将来,那遥远的,莫测的,不定的——将来。
他笑。闭着眼。就当是梦,不愿意醒来。永永远远地梦下去。没有结束的那一刻。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模样被重重地烙刻在脑中。千秋万古,永不磨灭。
然后,她走了。
真的走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她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了音讯。
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要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至死不渝。还附上了自己的照片。
等待是漫长的。
漫长到使人怀疑其本身也具备了生命。不肯就此罢手。
他于是去她家。在大门外,站着等。整整守了一天。
终于,门开了。
是她家的仆欧,面无表情地递过一件东西:
“先生,这是小姐给你的。”
原来是他的信。拆也没有拆。原封不动地,还了给他。
“真的是小姐给我的?”他质疑。
“小姐说了,先生不必再写信给她。她快要嫁人,请先生不要再来打扰了。”仆欧说完,退回门内。
不,不,不。她不会说那样的话。他不信。他扑上去,要再问个清楚明白。
门已然严严地关上了。也截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其实,是不是她亲口说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的父母,她的家庭,强悍地拦在头里。他一人敌不过,只能接受这个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