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
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
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
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
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
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
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
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
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
职[ 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
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
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
向官署。[ 7]
「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
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
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
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
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
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
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
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
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
是杨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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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
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
戚戚。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
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
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
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
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
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
……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
几起大狱。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开元年间的那
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
阳,或隔万里。「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
于他,竟是如此陌生。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这真让人泄
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
曾经删除了一千三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 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
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
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
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
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
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
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
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
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妇。这时已是
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
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
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
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
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
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