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
如今他旧日「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李林
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
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
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
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
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
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
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
齿发颤,不由自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
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
吉郎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
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
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
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
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
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
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
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
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
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眸看了下父亲,忽然
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
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
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
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
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
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
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
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这话
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
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寒意
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
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 罪状'' ,那赵太守的下
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
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
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
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
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
池苑。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
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
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
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
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
冷的温度慢慢镇定。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
「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
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
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
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
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
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
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
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
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
实一无所长的尴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
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
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
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