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的是红色大躺柜上方挂着的像框子里的两个儿子的照片。
大的穿着工作服,头戴鸭舌帽,目光炯炯,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
二的一身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敬爱的解放军中的一员。
怪不得慧慧站在那大躺柜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看傻了呢。
那赵春树英姿勃发、棱角分明的双唇似合非合,仿佛要与慧慧对话似的。
瞧瞧蓬头散发的慧慧,对着像框下的穿衣镜照照自己,不停地理理鬓角,用头巾擦擦脸,在把自己与恋人两相对比呢。
唉,可怜的慧慧……。
吴庄人流传句古话:“有钱无儿不算富,有儿无钱不算穷”,赵家家底子本来就不错,再加上两个儿子如今是公家人,不断往家里寄钱,人家的财源有活水呢!也难怪那春玲牛气……。
“唔唔——”留针时间不到五分钟,春玲娘就唔唔地朝文景伸出了大拇指。
比划着表示症状减轻了。
春玲就双眼热辣辣地喷射着感激之意,问文景怎幺这样神效。
“我也学过,都就了小菜了。
”春玲哧哧一笑,愧疚地说。
一边忙给文景和慧慧倒水。
陆文景是属于爱钻研技术的人。
每当有人夸到她的一技之长时,往往象解牛的庖丁,踌躇满志,滔滔不绝,就忘乎所以了。
再说,平日高贵的春玲,今日这样地谦恭和虚心,让她大快心怀呢。
于是,她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春玲递来的水杯,一边抿口水,一边摆出了诲人不倦的姿态,给春玲讲解开了。
她说:“你娘的病不是器质性病变,就是说既不是蛀牙,也不是脓肿,而是属于游走性神经疼痛。
也就是老百姓通常所说的‘风火牙疼’。
而‘地仓’、‘下关’两个穴位属足阳明胃经,就主治三叉神经疼、面瘫、牙痛、下颌关节炎等。
所以我首先就选了这两个穴位。
‘太阳’是经外奇穴,如果有人朝谁太阳穴猛击一拳,受害者马上就会晕倒;你只要给晕倒的人再在太阳穴点刺放血(可以再配以‘人中’),这人又会苏醒过来。
此穴主治头痛、面瘫、牙痛、眼病,也治三叉神经疼……”这时,春玲家墙壁上的挂钟响了一声,慧慧的双眼才从像框里拔了出来,忙对文景说:“三点半了!我们要迟到了!”文景忙用酒精棉球按住穴位处,轻轻地起了针。
“哎呀,松宽多了。
”春玲娘快活地嚷道。
并且把下颌拉长了缩回去,一张一合地试了几试。
“真是摘树上的病果子,手取了!”她说话时吐字也清晰多了。
文景忙把银针插进针包,拖慧慧走。
她发现慧慧的注意力又仿佛被什幺拽住了。
只见她正翻看躺柜上夹在一摞书中的一个语录本,仿佛查找到了什幺,神情释然的样子真让人莫名其妙。
“真不知该怎样谢你呢!文景。
”春玲用绵软的手抚摸着文景的背,一直把她俩送到街门口。
“哎,场上累不累?”春玲关切地问。
她突然又转换了话题。
“你们想不想恢复宣传队的活动?”“想啊。
”陆文景不假思索道。
能歌善舞的文景早就技痒呢。
“可是,往年都是打罢场才活动呀。
”“是啊,现在正是抢收时节!”慧慧也附和说,“要活动只能是晚上……”“累上一天,晚上再活动?还累死咱哩!”春玲把嘴一扁,否决了慧慧的提议。
“群众有这呼声,我就向革委会反映上去!我想当前首要的政治任务是把林彪反党集团批臭批烂,那粮食迟收几日也反不了天、变不了色!”文景和慧慧顾不得细琢磨春玲的弦外之意,朝着二小队的打谷场一路跑去。
※※※吴庄是个小村子,没有赚工分的专职的赤脚医生。
一般人生了病都到附近的李庄、赵庄去看。
陆文景给人扎针既带点儿实习的性质,又带点儿逞能的味道。
因为她学习针灸原是为了给她母亲扎针方便,并不是立志做赤脚医生。
她向往的人生目标是到县针织厂的宣传队,或者是到县剧团做一个时髦的挣工资的文艺战士。
所以陆文景给人扎针往往是冲兴趣、冲友情。
既不收任何报酬也不担医疗责任。
但是,这天傍晚收工后,她还是想去看看春玲娘。
因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里相信这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村妞的人并不多。
春玲娘那幺金贵的头脸,肯让她来摆弄,让她感动。
另外,她娘常教导她艺多不压身,真才实干多些总是好事。
她接触的病例不多,治风火牙疼还是头一遭。
连她都没有料到会立竿见影。
她想去探探那疗效是真实的呢,还是春玲娘夸大其词;是永久的呢,还是她们前脚出门那毛病后脚就又返回去了。
收工后,妇女们一窝蜂飞了。
陆文景和慧慧摘下头巾,先把各自的头巾抖干净。
然后,两个女娃又交替用头巾抽打对方的肩头、后背,直到身上不留一粒高粱碎屑为止。
陆文景摸摸衣兜,那针包硬硬的还在。
便邀慧慧与她一起去春玲家。
不料慧慧靠着个秸杆垛一动不动,身子软塌塌的,似乎连说话的精神的没有了。
——其实慧慧这一个下午都少精没神的。
这种情形之所以未被文景看出来,是因为那“铁狮子”的轰鸣和紧张的劳作掩盖了一切。
“刚听到林彪背叛的消息,就象苍天塌下个窟窿,觉得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麻雀的叫声也怪怪异异,现在好多了。
”陆文景以为慧慧还在为国家大事担忧,就用自己的感受替她排解。
“反过来想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还是林彪反党集团,毛主席他老人家安然无恙。
岂不是我们党的伟大胜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哩!”要不说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没有污点的陆文景尽管善解人意,但对好友的苦衷她体会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时情感深处的动荡她就知之甚少了。
从春玲家出来,慧慧内心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的生命之河明显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爱情带来的欢乐,一股是不可动摇的无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对不公平待遇的怨愤!看到春树的彩照就仿佛看到他的真人一般。
她感受到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他的体温都热乎乎的,就仿佛他(她)们在渡河时身贴着身,心贴着心。
而他如开似合的双唇一直在向她呼唤:这一切都为了爱!是啊,亲人啊,我也是这样地爱你。
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为了你啊。
慧慧在默默地与春树对话。
她当时蜷缩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柜上,压抑着心口的怦怦跳动。
努力地遮掩着红一股白一股迅速变化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