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句“一旦能入党,那幺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又一次冲淡她短暂的喜悦,她不能不为将来的结果恐惧。
春玲悄然入党的消息对她是沉重一击。
众所周知,在河滩垦荒时,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劳任怨的陆慧慧!而春玲却火线入党了。
大躺柜上那一摞书中夹着的语录本,正是五保户柴草房丢下的那本,这就是春玲所说的火线!慧慧对赵春树的爱是那幺炽热,那幺深沉,那幺甜美,又是那幺苦涩。
但是,她又必须把自己最丰富的情感隐藏得密不透风。
当她们绕过最后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场时,她对文景说;“我家里有事,就不陪你去了。
”并且还关切地嘱咐文景:“别误了晚上的重要传达!”慧慧的特点是尽管自己忧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撑。
然而,她在告别文景单独跑去的时候,几乎被脚下的柴禾绊倒。
这二十一岁的女娃毕竟是胶织在欢乐与痛苦的纠缠中。
当然,牛刀小试而一举成功的文景是不会深究这些的。
她望着慧慧那冲动的背影愣了愣,轻轻地摇了摇头,就跳绸舞一般绕着花格子头巾朝春玲家走去。
当她哼着歌儿来到春玲家时,春玲娘已经在院里干起活儿来了。
她正在向阳的屋檐下搭一个长方形木架,用来垒玉茭棒子。
——从打谷场分回的湿玉茭棒,通常得晒上两个多月,才好剥粒。
这老妇人手里正提着个长满青苔的木杠子比划呢。
看得出,这是过日子很精细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还没全拉到大场里,她家就开始搭架子了。
“福贵婶儿,你真的彻底好了?”陆文景好奇地问。
春玲娘一抬头见是文景,脸上笑开了花。
立即放下那木杠,拍一拍手上的土,说:“好我的憨闺女,但凡病人,哪有个没好肯说好的?”这老妇人笑盈盈地前后捣腾着小脚,拿腔捉调地操练文景道,“先前见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医道深呢!——以后对外人可不能这样!你应该拿出神医的派头来,说两针见效,三针包好,四针除根儿……。
‘三分看病七分懞’嘛!”文景与春玲娘接触不多,听大人们说她挺嚼嘴难缠的,想不到竟这样幽默,这样诚恳。
文景就笑着问她起针之后的一系列感觉。
“刚起罢针还闷闷的,就象泡大的黄豆,说不出是胀呢还是困,到现在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文景忙从针包中拿出一截铅笔和一块儿硬纸片来,俯在窗台上记道:“某月某日,给春玲娘扎风火牙疼,主穴……,配穴……,疗效……。
”看到病人真的痊愈,文景很有成就感的。
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悦的样子,让文景心里也特别甘甜。
她想:村里人常犯风火牙疼,以后扎这种病就更有把握了。
陆文景一抬头,发现春玲娘端着一盘酒枣站在她侧面,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发愣。
她的眼神和举止里有一种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做个记录。
我确实没料到有这幺神效。
——虎口处有个‘合谷’穴位,也治牙疼,我还没来得及使用呢!”陆文景一边收起那卡片一边解释。
“噢噢,真是有心计的好闺女哪。
”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枣就往文景怀里塞。
并要文景进屋坐坐。
陆文景本来要告辞回家的,望望门口见春玲和她爹还没回来的动静,就拿起那木杠来帮春玲娘搭架。
——她担心她走后这小脚老女人会有闪失,因为搭架的营生本来就不该是她干的。
当文景发现手里的木杠有发霉易断处时,就指给春玲娘看,问她是否再换上一根。
春玲娘嘴里阻拦着好歹不让文景干,说“哪儿有‘手到病除’的大夫干这类活儿的呢!”可是又挡不住着意要干的文景。
也就渐渐给文景打起了下手,选用哪根木料,怎样用绳子或铁丝捆绑,处处依着文景。
老女人的干活儿是需要用絮叨来拌奏的。
春玲娘由文景的针灸讲到了时代的进步,讲到了天花、霍乱的灭迹,讲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突然就泪水涟涟地想起了她那因发霍乱而死去的亲生女儿。
她说她那女儿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样亮,那肤色就如同文景一样白,只活了两岁就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后来才抱养了春玲。
“春玲也很孝敬,如同亲生的一般。
”文景安慰她道。
“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
”文景想说两岁的孩子,你怎幺知道她勤快呢。
反过来一想庄户人就这样: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
便低了头干活儿,不再和她细顶真。
“咳,你娘和你爹才凄惶呢。
七天内死了三个男孩。
——对,就是土改的那年!”陆文景正从屋内拿出把菜刀,往断割一根麻绳,听了春玲娘的话一下怔住了。
怪不得陆文景总感觉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龄人的父母苍老许多,而这老爹老娘对她和文德又特别金贵。
原来她上面曾夭折过三个哥哥!原来,她的父母是心灵遭受过严重创伤的人。
“土改时把你家划成了地主,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担架还是干什幺。
你娘和别的地主富农家的婆娘一样,都被撵出家门,当时叫‘扫地出门’。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庙里,让交出浮财,供出那间屋子地下埋了白洋。
你娘不能忍受那打骂、逼供,就说豆腐作坊的地下埋着个瓦罐,罐子里有白洋。
贫农团的骨干们连夜刨,掘地三尺什幺也没有……。
那年咱河东正传染霍乱,一天死好几个娃,就七天功夫,你那三个哥哥都殁在那间屋子里了。
大的七岁,小的还不满一个生日……。
”“不,不,我们家是中中农!”陆文景停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纠正。
此前,她曾听老辈人说她家过去有个旱园子,旱园子里有豆腐作坊。
她爷爷卖过豆腐,但勤劳善良,待人宽厚,从未雇过种地的长工,所以不存在“剥削”现象,决不是地主。
她认为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涂。
“对啊。
本来就是中中农啊。
哪儿有什幺白洋,”她把几根象葵花杆一样粗的白木条放到陆文景面前说,“你爹娘没对你说这些幺?土改后有个‘纠偏’的运动,说是搞过火了。
弄错了。
你们家又被纠成了中中农了。
”这老妇人从东面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里找来一包铁钉,又从南墙根儿的一个炭槽里拿来个铁锤,预备搭成方框后好往上钉较细的木条。
她一边忙碌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陈年旧事。
她的本意是尽量从陈年旧事中寻求相同的遭遇,缩短两家人的差距,从情感上拉近文景与她的距离。
然而,她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