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她回家并没有通知家中的任何人,明知没人会来接她,她还是朝着接站的陌生男女们环视了一周。
并且将包袱放在脚边儿,机械地歇了一会儿。
在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里,她和赵春怀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还是她从陆园摘回菜蔬来、做好饭后同时进餐,但昔日的和谐与欢愉却荡然无存。
赵春怀本来在饭食上是个不挑剔的人,这时却不是说咸就是说淡,甚至吃出个小草棍儿也要寻衅怄气。
他的情绪仍然受反感和厌恶所支配,甚至动不动骂自己是“瞎了眼”。
他由抱怨自己没眼力受了假象的欺骗而愤懑,变得越来越忧郁和固执了。
如果文景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用自责、柔情、或者是高超的圆谎术来取得男人的谅解,重讨赵春怀的欢心。
但文景却是个性倔强、单纯朴实、最爱顶真的女人,偏偏不会那一套。
所以,赵春怀的太过分、赵春怀的苛责,不仅没有降服了她,倒把她原先萌发的自责与悔过之心也撵跑了。
她想:既然彼此看不顺眼,我就回娘家去!眼不见心静。
正好慧慧还望眼欲穿地等我呢。
前边一个熟悉的红色背影挽着一位男性的胳膊,走路那轻佻的样子很象春玲。
文景脑子里悠忽就闪出个地址: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
那针织厂的某间女职工宿舍里就放着春玲的铺盖卷儿。
她的小姑子春玲就在那里上班。
时间正是中午。
如果她在小姑子那里喝口水、歇歇脚,下午往回返能搭个顺车。
但是,她一想起那个地址,心口就割裂裂地疼痛。
一想起是吴长方和春玲逼得她走到这步田地,周身就来气。
她背井离乡二年多不愿意回家,正是不愿意触及那份伤痛!她宁可头顶烈日、汗水涔涔,背着包袱徒步回家。
红灿灿的太阳照在原野上还很耀眼。
县城附近那浇过的土地已开了裂缝,庄稼的叶片在阳光的暴晒下都打了卷儿。
偶然有一股微风吹来,也是干燥的热风。
爬上一个缓坡,土质便带上了沙粒。
滹沱河和天涯山已历历在目。
过了红旗大桥这个关隘,便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水土了。
一道滹沱河隔出了河东河西两方地界。
同处一个天空之下,这里的雨水比省城少了许多。
而河东的土质比河西又差了一截儿。
两处的土壤与景致不同、口音和习俗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
河东的老农民更闭塞、更落伍。
只是读了书的年轻人近年来才将目光注视着河西,希望去县城找工作、联姻、寻亲访友。
陆文景就是有向往有追求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然而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上面稀稀落落长着些黑豆,大约刚能收回播下的籽种。
地下的盐碱倒是白花花的一望无际。
再往前行,大田里的旱情就更明显了。
玉茭的上半截儿还是绿色,昂了头挣扎着呈现出活力。
下半截儿已是枯黄,划一根火柴便可以当作柴禾来烧了。
“还是老样子,靠天吃饭!”文景不禁替故乡悲凉。
转而又想,自己为故乡可付出多少呢?
这时,吴长红、慧慧以及文德和父母的身影便纷至沓来。
这些形象既让她感到亲情拂面,只恨路长腿慢;又让她感觉满面蒙羞,悲苦辛酸。
这一走二年,重回故土的陆文景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不再是那个未出闺门纯洁好胜的女娃了。
已经变成个身怀有孕的得过且过的少妇了。
而且,她的男人还正和她闹矛盾!想到此她将沉重的包袱往汗湿的后背上一颠,就心事重重地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这位巡田汉子显然是发现了“情况”,先是直竖竖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了耳朵听。
接着便弯着腰、迈着猫步,一阵儿急走消失在青纱帐里了。
这人的身影儿与长红差不多、那警惕性极高的认真样子也象他,会不会是那冤家又要逮谁呢?
果然传来了响动。
是辚辚的车声。
这分明就不是贼了,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平车来明目张胆地偷呢?
”接话的声音有些耳熟,象是弟弟文德。
他这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两种待遇了。
女人们用的是娃们用罢的作业本。
男人们嘛,咱土老百姓,用惯这了。
——其实,文景总是写信叫我们买草纸。
不,叫什幺来着?对,卫生纸。
咱土老百姓,用这得劲儿。
”陆富堂全然没有听出冀二虎的弦外之音,还在自得其意呢。
这瓷实的土坷拉因其特殊用途,被老百姓称为“擦屁石”。
文景这代人的祖父辈之前,都是在茅墙旁立一块光滑些的大石头,解罢手后大家共用。
被人叫做擦屁石。
到了她的父辈,就有了些进步。
再不共用一块石头,改用一次性的土块了。
但由于惯性的缘故,老百姓仍叫这土块为“擦屁石”。
“足有水缸那幺粗。
我和文德好不容易才滚上平车。
这成色!地道的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