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安慰她说:“对一个失掉爱女的残疾人来说,这也算一种解脱。
她不必为看到人家女儿抱着外孙时,触景生情黯然神伤了;也不必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在破被下以负罪的心情思念女儿了;更不必在白麻纸糊着的窗棱上刚刚露出一丝曙色时,就拖着一夜没合眼的沉重头脑赶紧起炕,为男人们掏灰挖灶煮饭了……。
”
文景从来也没有当着一个异性的面这样畅快淋漓地哭过、这样如同童稚一般质朴地粗犷地哭过。
这样放松地发泄过一回,她心里松畅多了。
所以,她特别珍惜她与吴长东之间的友情。
先是这一头同意放人,那一头不同意接收。
后是那一头也同意接收了,却没有春玲满意的位置。
——春玲死活不同意到车间去,说那是糟蹋她这个人才。
赵春树没法儿,托关系、求战友、打通各处关节才把她安顿到长春市某中学,让她做了这所学校校办工厂会计室的出纳。
春玲对这里的居住环境挺满意,热情洋溢地给兄嫂来了封信。
信中说他(她)们住的是一室一厅,毛(茅)厕也在家里。
自来水一宁(拧)哗一下就流到了地沟里。
一丁点儿也没有臭味。
房内装的是暖气管道。
冬天也用不着抓柴刀(捣)炭、烟熊(熏)火了(燎)生炉子。
到底是大城市,黑夜也电灯明哗哗的,和白天一样样儿,比县城那破厂子里方便多了。
春玲还说在她人生的关建(键)时刻,哥哥嫂子代(待)她恩重如山。
她是至死都不忘他(她)们的恩情的。
连连说想不到春玲还有良心,有她这几句感谢的话,前面那误工误时、搬门子找关系、劳心费神也就值了。
文景一高兴,还让海涵拿了那信叫隔壁柱柱家瞧。
不料,柱柱家却笑道:“这种信还在海涵面前夸呢!瞧瞧那错白字,假若在海涵记忆中扎了根,可难纠正哩。
”柱柱家新近做了幼儿教师,手里时常翻着本新华字典。
出于职业习惯,把春玲信上的错白字点评了一遍。
只要春玲知好识歹、有感恩的心,他(她)们俩口子在大城市发展顺利,将来娃娃们大了也可以到叔叔婶子所在的城市住大学、谋职位。
这也是春怀与文景的靠山呢。
任何脾性不合、心猿意马的夫妻,只要将话题集中到孩子的前途上,精神便为之振奋,心情也总是愉悦的。
一九七七年高考制度的恢复,让中国大陆千千万万的中小学生的父母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儿女的求学深造上。
宛若春雨过后的农夫,把全部的精神都寄托到茂盛猛长的春苗上一样。
赵春怀和陆文景也不例外,当他(她)们打听清楚春树和春玲所在的城市有三所高校在全国排行榜上也数得上名次后,更是充满希望。
在无意识地揣摩对方的心思、毫不含糊地向其隐瞒什幺、顽强固守自己的本性时,两人似乎都站在离散的边缘上摇摇欲坠;在柴米油盐中克勤克俭地讨生活,在重视孩子们的文化建设、重视孩子们的发展前途上,两人又互相支持、同心同德。
两人仿佛在某种不可抗拒的规则的操纵下,一会儿往一起聚合,一会儿又各行其道。
恰如一条幽谷里的两道溪流。
在低矮的屋檐下下棋的男职工、在石棉瓦搭建的灶房口洗涮的女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打量这是谁家的客人。
只见这女郎戴一副宽边儿茶镜,遮挡了上半张脸。
穿的是深棕色的半大风衣,里边是领子浆得铁硬的尖领儿白衬衫。
下身是棕色的棱角分明的喇叭裤,脚踏高根儿皮鞋。
她的时髦,很难让人猜出她是干什幺的。
息影的反派演员?节目主持人?艺校教师?也还是大城市的高级理发师……
她一手提一个网篮,网篮里是花花绿绿的饼干盒、糖果包。
另一只手里提着把小巧的遮阳伞。
虽然两手里都有东西,但毫无家庭妇女那一种负重的感觉。
脚下象安了弹簧似地一颠一颠的,一手悠着那网篮,一手晃着那花伞。
两样东西都成为她轻飘、时髦的道具,整个人显得既悠闲又自在。
只差朱唇里没有打口哨了。
直到走到赵春怀家门口喊哥时,人们才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赵家妹子春玲。
——柱柱家便挤眉弄眼对周围人说:“等着吧。
要有故事了。
”
她一进门,拿出糖果来就往三个孩子的小嘴里塞。
摸摸海涵的头,说是大头娃娃象列宁的脑袋。
捏捏海容的脸蛋儿,说象电影演员张金玲。
更让文景感动的是春玲这一次还特别关注小海纳。
问她为什幺这样瘦弱、喜欢吃什幺、是不是象林黛玉一样好闹灾病。
吃饭时,春玲见哥哥分管海涵,父子俩大人小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见文景分管两个女儿,海容一口稀饭、海纳一口蛋羹地轮流着喂,嫂子自己却一口热饭也顾不得吃。
春玲就啧啧连声感叹道:“真难为嫂子了。
”主动找了个小勺要替嫂子喂海纳。
而且,那种喜欢似乎没有做作的成分。
海纳的小嘴儿吸溜一口,春玲就惊奇地叫一声:“哎呀,嫂子!亲死个人!连手指头都能觉出她小嘴儿的力量哩!”“哎呀,宝贝儿,你要把勺子都吞下去吗?”。
奇怪她怎幺会活脱脱地换了个人!上一回来了,她还不怎幺理会这两个女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