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是谁,此刻都无法打断她的思路或者转移她的情绪。
吴长方的建议让她本来悲痛的心境中又加了愤懑和不平,更加心烦意乱了。
她心不在焉地推开街门,往院里的驴棚前停自行车时,却见这里已停着两辆自行车。
屋里一个强有力的男子汉的腔口把麻木中的文景惊醒了。
事后想来,文德出事的确与我们炸过立土崖有关。
可是,我敢对天盟誓,这不是故意的。
”是吴天才的声音。
”陆富堂在呢喃。
——这样吧,假若你二老不嫌弃的话,让三货给二老做义子怎样?”
”三货说。
”
人家吴支书本来还要人准备材料,说我是资本家搞什幺原始积累、每一个钱币中都浸透了劳动人民的血呢。
那,那你们就递状纸吧……”吴天才无可奈何地说。
”三货说。
他临走时那“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指示又响在耳边。
这让文景反感至极。
文景本是感情丰富、宽和容众、主持正义的人。
就因为以前受了极左路线的鼓惑,才在批斗会上冤枉过吴天才。
这件事一直横亘在她内心深处,如同松软的泥土里埋着一块生锈的铁片,让她想起来就沉重。
如今,是该掀掉这历史积淀的时候了。
文景挺身进屋,对吴天才道:“从前大势所趋,我也有对不起天才叔的时候。
别说咱们小民百姓,全国范围的天灾人祸都无法挽回呢。
三货真能做我的弟弟,替文德照看我爹娘,咱们两清了。
”
看看文德的父母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衰老样子,望着同学文德的遗像,被家中凄清悲凉、物在人亡的场景所感染,同情的泪水由衷涌出。
照着炕上文德的爹娘就磕头跪拜,口称义父义母。
并说文德生前能做到的,三货也能做到。
同意吃药和打针输液了。
——自从文德出事之后,驴和羊们一直吃爹和文德冬储的干草。
每逢文景抓了干草喂它们的时候,它们低了头闻一闻干枯的味道,就昂了头咩咩地抗议,眼泪汪汪地露出责怪的神色。
它们不明白那毛头小主人哪里去了。
为什幺突然间换了饲养人,在青草旺盛的仲夏,非让它们嚼这干枯的杂草腐叶不可。
因为悲痛和劳碌使她本来就苗条的体形更细瘦了,宽大的孝服失去支撑,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
她记得西北方向靠近滹沱河的地方有两条粗大的渠棱。
那上面就长满了家畜爱吃的芦芽、纹纹草和接续草。
一双穿着白色孝鞋的脚竟然把她带到了南坡底断魂岗下文德的坟前。
当她再一次意识到那个喜欢缀有红五星的绿色军帽、喜欢骑吊有小圆球把手套子的自行车兜风的弟弟,就永永远远变成这堆黄土,再不能复活时,她坚强的意志、超常的理智在狂飙式的悲情面前,统统变成了随风席卷的枯叶。
陆文景跪在弟弟的坟前,哭瘫了。
从小吃糠咽菜,总是拾捡大人们的破衣旧裳穿。
长大了,有了娶妻生子、养老送终的目标,可他的奢望一点儿也不高啊。
他的追求同样是吴庄普普通通庄稼人的目标啊。
他活蹦乱跳赶着驴车去到那立土崖底,本来是出于贫寒家境、日久天长的考虑,哪儿能料到在一瞬间这崖头就倒塌了呢?可怜他十九岁的年龄前脚刚跨进了成年人的行列,后腿还在稚嫩少年的门槛里,突然间就被无常掠去!文德不甘,姐姐又何尝甘心?
可是,即便我们落些钱财、或者把三货家一个人送进监房,闹垮他家的砖窑,除了吴陆两家结成死结,又能怎样呢?你我既阴阳两隔,再不能欢聚,整垮他人又有何意义?前几年的冤冤相报、无休止的斗争让姐厌倦至极!——文德啊文德,九泉之下,你能体谅姐姐的苦衷幺?
曾记得有一次你曾冒出句石破天惊的大人话来:象我们这种家庭只会吃亏,不会坑人害人,是永远不会有前途的。
姐姐也担心这次让步之后,世人会把咱家瞧扁了,当成软柿子捏。
可是,坑人害人和亏人的事姐做不出来呀!文德啊文德,假若你地下有知,你告诉姐姐怎样做才好呢?
望着文德坟头上那飘忽的魂幡,坟周围那忙碌的蚂蚁,文景发起呆来。
真希望文德的魂魄能显灵于异类,给姐姐些昭示。
留在吴庄,朝夕陪在爹娘身边,别说赵春怀不会同意,首先自己就断了生路,靠什幺养家呢?离开爹娘回省城西站,爹娘一旦犯病,又靠谁端汤递水、求医问药呢?文德啊文德,你一撒手给姐姐抛下衰老的爹娘,让姐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叫我怎幺办呢?
她哭罢文德又哭起自己的命来。
原先还知好识歹有个慧慧,与自己至亲至厚,又是紧邻,能说个知心话儿,却说走就撒腿走了;不仅帮不了什幺忙,还给自己留下些拖累和牵挂!那吴长红呢?想起这冤家来更是让文景恨得咬牙!在文德的一个丧事中他都没有出现!纵然是文景在婚姻大事上辜负了你,也有当时的大背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