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
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
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
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其实这架打得没理由,我和邴婕根本都没开始过,然而我就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她,但没什么意义,喜欢她的人很多。
但唯独不该是王伟超。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我身板子好,大部分人都是不愿意和我干架,有冲突多数是忍让了事。
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
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操你妈屄!”
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
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
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
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账。”
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
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
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一脸愤恨:“那家伙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我以为他会辞职走人,嗨,没事个样子。”
母亲叹了口气。陈老师说:“要我说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让别人上面有人呢,这种事连个处分都没有。”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妹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你这说哪去了。”
后来两人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看你妹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母亲回去给我拿饭的时候,姨父却来了。他一进门就发出一连串看起来十分豪气听起来却无比猥琐的笑声。
“哈哈哈哈,到底是我外甥。早前才听说你和同学干架了,才过了多久,板砖都挨上了。哎哎,我这话可不是损你,年轻时不挨一板砖,都愧对那青春啊。姨父以前也挨过几次。”
你现在那损样是挨板砖砸成的吧,我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姨父,他的表情和说话都和往常一样,这让我多少心安了一些。
姨父点上了一根烟,这时候进来一护士姑娘立刻就嚷道:“病房内不许……”
一转头间:“哦,是陆书记啊。”
姑娘那泼辣的模样变戏法般变得谦卑起来,高八度的音量突然转到了毕恭毕敬的轻声细语,真让我大开“耳”界。
姨父吐着烟没理会她,那护士姑娘说完屁股一扭,屁话没再说转身就出去了。
“我听说你来找了我了,有什么事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我是的确有事情要问他。我不想对他用指教这个词。但真要到问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无从说起。有些事情心里想,和说出来是两码事。
“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害怕你?”
“害怕?”
姨父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脸纳闷,但这种笑声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姑娘叫邴婕对吧?”
“什么?”
“我说,你那天和同学打架,是因为那个叫邴婕的姑娘对吧?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谁年轻时没暗恋过一两个女孩呢。”烟头那炽热的烘炉突然亮了几分,一下子就把所剩不多的旅程走到了终点。
姨父手一弹,烟屁股带着余辉飞出窗外:“这样说吧。你看,你有想要的或者说想夺回来的东西,对吧?每个人都有。”
“我和邴婕没有关系。”
“得了吧。要不是你妈打过招呼,你现在已经是学校名人了。”
姨父挪了挪凳子,靠近了我几分,反射着油光的脸庞上,那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需要很多……我不太喜欢说方法,我一般管这叫手段。你说的害怕,不过是众多手段中的一种。”
“实施手段需要相应的力量,而这些力量总的来说分两种,一种你比较陌生,叫权。哎哎哎,先别打断我。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你还无法深刻理解什么是权力。另外一种你就熟悉多了,叫钱。一般来说,人们普遍认为权是大于钱的,但在我看来,实际上这两种东西是平等,相互相成又互相牵制。”
“你看,你为什么躺在这里。要权你没有,要钱你也没有,你唯一拥有的力量是什么?你的拳头。所以遇到问题你想凭自己能耐解决,无一例外最后多数是用上了拳头。了不起上面握把武器。”姨父的椅子又挪近了几分。
“你大概很好,为啥那些女人,面馆的老板娘,你的若兰学姐,为什么会像头牲畜一样任我使唤对吧?”还有我母亲。
“我不是让她们害怕我,当然,她们也害怕我。恐惧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