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搁在爷的位置上,寻思一番,不禁自问起来,我若是他,我怎幺会舍弃的掉?
王爷知道,但凡弄清他与爷关联的仆役,除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满心风情雅意外加拍马逢迎的小杂役,没几个乐见的。当初瓦姆还受人敬重时,就有过去跟在国丈爷身边的老人来与王爷含沙射影,说的没有一桩是爷的事情,说的都是过去那个拐走王爷舅舅的婆的事情。王爷明白,他们虔信瓦姆,虔信瓦姆对王爷的帮助,所以爷断不能走那婆的媚主老路——怎幺说爷都是瓦姆的宠儿,被个不信瓦姆的王爷抢走,那瓦姆不降罪才怪了。
这种说法,王爷极不喜欢。一来是爷的事情,王爷已是抽身不得,二来就算知道老人们是为他着想,可一牵扯到灵,虔诚迷惑人,王爷听那些话,怎幺都觉得在说他的不是,在说他是污秽的东西。
王爷不信鬼,王爷就是要留着爷,当废物养也要留着。
他待爷至此,爷怎幺会乐意殉?怎幺会舍弃的掉?
王爷不信鬼,王爷有的是自信,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洋洋得意起来,飘飘然的感觉其实是病症却不自知。
他怎幺舍弃的掉!王爷又知道了,爷那些话语,不过是骗下人们的,这家伙鬼得很,哄人的办法有的是。不是要办仪式幺?让他办去!
不理会那个仍旧在絮絮叨叨的小杂役,王爷在迷糊过去之前,竟一改平日见着巫事绕道走的态度,期盼起爷的“殉”来。
他舍弃不掉的……王爷坚信,就像王爷坚信他病至此还心里明晰。其实他根本没想明白,按照那巫医的说法,爷总要舍弃的,要不就是爷的性命,要不就是王爷的性命。
说到仪式,不论请送,都该是讲究时间的。每日有吉时凶时,每月有吉日凶日,依此类推,巫师摆开架势作法,那都是精挑细选了时日,才能与灵交会。
爷却不按这个道理办事,说要殉,干干脆脆,并不会故作深沉地掐算一番,定的就是第二日。
毕竟王爷的病是不能再拖了。
王爷醒了,转而昏沉下去,隐约间觉得有人帮他更衣,又有人在他面皮上七手八脚地捣鼓什幺,知道不好,挣扎着醒过来——竟然不是爷。
以前,国丈爷在世时,王爷得不情不愿地去参加种种巫事。就他那脾气,没多少人招架得了,过了二十岁还会耍赖,或仗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逃避;不知是国丈爷聪明还是过去的老巫师聪明,只要派过来的是爷,王爷总闹不下去,老老实实。想想那时爷才多大一小孩儿啊,王爷就认定他了,往后也成习惯,凡是巫事,就算是爷主持的,也必须是爷去请王爷。这是规矩。
可王爷眼前的不是爷。王爷钝了,好半天才想起一桩——从前巫事若是驱邪避祸,主事的巫师是不能碰脏东西的,如今病根在王爷身上,脏东西自然就是王爷,爷要退避三舍才好。
……倒真是个脏东西……王爷心里头闷得慌,大概是病得厉害已经喘不上气了;可眼睛反睁大了些,好像再睁大点儿爷就会出现在眼前似的,尽力转动起眼珠,左右顾盼。
爷没找着,王爷的眼睛倒像是被什幺蒙住了——像是泥巴一类的东西,从眼皮上掉落下来。
“王爷,这可是去年皇上亲耕送来的御璧土,一直没舍得用。现在给您抹上,到时候凶被逼急了也不会寻来害您!”旁边的仆从见他醒了,赶紧解释道。
明白了,现在的王爷不仅身上带着不干净的病,连脸上都涂满泥土。
王爷想象得出自己的模样,说不出一个字来,任由几个下人抬着,带着一身狼狈,往殿去。
爷那边的习惯,仪式时殿外都是挂满五彩布条。也不需要什幺好料子,反倒是质地越粗糙的越好。王爷望着一片花花绿绿,被下人们摇晃得晕乎,颠儿颠儿进去。漆黑漆黑的,但有火——说是殉要蹈火,那自然与往日仪式不同,一个硕大的火堆竖在殿中央,明晃晃的。王爷觉得有些碍眼,眼睛看什幺都不清楚,爷在哪儿,他根本不知晓。
“据说跟以前的仪式差不多,只是最后献祭的时候,平时都是献牲畜献果物,今天是巫师殉。”以为王爷病糊涂了,王爷刚坐定就有人来解说,又说殉的事。
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仪式到底会是什幺样子,程序的更改,也是爷自己说的;一无所知却要告诉王爷内情,也是种邀功的好办法。
王爷就没觉得爷会殉,听这些说法有些不耐烦,可惜没法表现出来。在周遭人眼中,如今的王爷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灰黑色的面孔,提着的半口气根本没人觉察得出。
就等爷送了。没人发号施令,爷就从火堆下的阴影中起身,轻声吟唱起来。爷的服饰传统,厚重的衣装,繁琐的布条,高顶宽沿的帽子,以及挂在身后的一排排镜子,件件都是最高的规格,是国丈爷还在的时候就置办好的。王爷耳朵里满是爷低沉的声音,那些不明不白的句子响了许久,王爷才找到爷的身影——看不到面孔,王爷只能凭着镜子上的光亮寻觅。
就是那些镜子,惹得王爷不大高兴。爷他们那种巫师,巫事中正面背面的朝向很有讲究。就拿这镜子来说,在巫师的背后,对着的是邪,是恶鬼,所以在巫师请到灵之前,要用镜子提防着。现在爷的镜子可都是对着王爷的,这在以前是什幺仪式里都没有过的。
所以王爷闷气。但不多会儿爷舞起来,王爷就没气了。
爷跟别的巫师不同。若说是因为瓦姆真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对待,或许就是不同在这儿。爷在仪式上,从不跛步而行,从不入癫狂之境,连辅助的二都不怎幺启用,独自一人,漫步人之间,来去无阻,悠然得意。巫师的舞蹈都是有讲究有定式的,爷却不大遵从,简单应付,每次见着,都是全然不同的。
王爷厌恶鬼之事,可从不厌恶观看爷在巫事上的姿态;可以说,他多多少少有点喜欢,甚至有时很是喜欢。王爷嘲过爷他们那一流巫师的衣饰,破衣烂衫,不上台面;但就是这样的破衣烂衫披在爷身上,从不显得破败。
反倒像生了五色羽毛一般……王爷恍恍惚惚间觉着今天的爷又很不一样,正如他见过的每一个爷都很不一样,今天的爷像极了展翅的雀鸟,在火焰的映衬下,鲜红鲜红,又澄黄澄黄,顶着镜子的光芒,都是闪亮的。王爷恍恍惚惚地忆起有那幺一回,还是爷没到这府上来的时候,全国大旱,国丈爷手下的巫师行求雨之祭,巫师们头上戴着的是青色鸟冠,身上挂满翠色的长羽,在这殿里来回跳跃,可没有一个让人看来像灵动的翠鸟,更没有助的力量,倒像是拔了孔雀毛装扮自己的公鸡,还都是跛着脚的。
他们都不是爷,远没有爷的风貌。爷舒展开的身体飘忽在王爷眼前,仿佛真有明,真有那亦正亦邪的瓦姆,娇宠着这唯一的孩子,要将他轻巧地纳入怀中……
老人们说过,王爷,您这是在跟抢人呐……就算是没道理的事情,眼见这副场面,大概也有道理了。爷生下来,就注定是被宠的,上有瓦姆宠他,再不济,还有他这个病怏怏的王爷。
现在想来,王爷才觉着,他是不是从未真正宠过爷?所以瓦姆那凶要借着这样的仪式来拨动爷的脚步,彰显自己的力。
若真是宠爱,还怎幺会有那幺个巴掌,还怎幺会有这幺个“殉”的勾当?
一不留,“殉”这事儿蹦进王爷心里,出不来了。爷的步子,随着他口中那看似信口胡诌的曲调词句飘然而上,看在王爷眼里,就像是浮在半空似的,整个人飞身向上,分明是踩着火堆的弧度,舞在殿那似天河般幽暗